虽然第一眼见到香山寺的时候，韩佸对这样在路有白骨的乱世，仍金碧辉煌佁然不动的地方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香山寺的环境确实非常不错。
或许是因为武元衡的缘故，管事僧在一个幽静的院子里给韩佸三人分配了两间房间，院子里除了他们只住了一个人，听说是个本打算去长安应试的裴姓读书人，因兵祸被阻隔在了洛阳。
为什么是听说呢，那是因为虽然在香山寺住了好几天了，但是韩佸三人从未见过他们这个传说中的邻居，关于这个邻居的一切信息都是住在隔壁院子里的老书生告诉他们的，尽管老书生也仅仅知道他们的邻居姓裴而已。
出乎韩佸的意料，之后武元衡再没有露过面，虽然讲定的票据让确实仆人送到了韩佸的手里。
初到洛阳城的那一天，从见面起武元衡就一直不停的试探韩佸，韩佸故意模模糊糊的糊弄他，说玉佩是他红颜薄命的姑姑留给他的，又根据蔡娘子和崔二十二的现状编了一个悲惨的爱情故事，英俊的男人负了心，未婚先孕的女子守了几年之后郁郁而终，想从武元衡身上探知一些信息。
看武元衡最开始殷勤的样子，韩佸几乎以为他已经上钩了，但是后来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武元衡当时很有可能就已经听出了他临时编的故事里的逻辑漏洞，只是在将计就计而已。
如今武元衡的冷待或许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韩佸，他确实知道些什么，但是如果想从他那里探知消息，韩佸只能同样用信息去换。
当然，韩佸和武元衡两个人谁都不能保证自己的信息是真实可靠的，可信度只能另一个人用脑子去判断，笨的人活该被骗就是了。
有了武元衡这个突破口之后，崔二十二的事儿就变得好猜了一些。
武元衡的武就是武则天的武，他知道的东西，最有可能跟李氏王族有关，最少也是高门权贵。
崔二十二出生在安史之乱之前大唐极盛的时候，又与权贵或者李唐王族有关，怀疑对象首先是博陵和清河崔氏的高官子弟，其次是跟娶过崔姓正妻的李氏皇族。
“十二郎？你不舒服吗？”崔二十二看向韩佸的神里带着担忧。
韩佸这才回过神来，放下笔用袖子把脑门上的冷汗擦干净，干咳了几声作为掩饰道：“咳咳咳…怎么了？”
韩佸明显答非所问。
崔二十二叹了一口气，也放下笔道：“没什么，山雨欲来，我一个人抄书就好，你出去走走找些吃的回来给我们做飨食吧。”
为了不坐吃山空，崔二十二和韩佸最近接了点抄书的活儿。
看着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十分昂贵的纸上洇着的一点墨痕，韩佸也觉得自己现在不适合做抄书这么细致的工作，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好吧，我正好去看看韩虎头有没有好好背书。”
韩虎头既不是过目不忘的韩佸，又不是真的小傻子，脱离了之前一家人都当他不存在的生活之后，给韩佸或者韩愈做个书童他就已经很满意了，后来发现韩佸韩愈乃至郑氏都是把他当成韩家真正的一份子，甚至讨论一些他现在并不能听懂的大事时也不背着他以后，他就更加珍惜他现在的生活了。
韩氏叔侄二人出门游历，本来是不打算带上韩虎头的，是他自己偷偷的找了郑氏，私心里，他其实不想呆在庄子里和韩绍明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韩佸塞给正在专心背书的韩虎头一块麦糖之后就独自一人出了门，滚滚黑云把天空压得极低，像某个魔王从天上对人间伸下的一只手。
崔二十二说的很对，山雨要来了。
娶过崔姓正妻的李姓皇族，韩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代宗李豫，他还是个普通皇孙时候，正妃乃是杨贵妃的姐姐韩国夫人的女儿，姓的正是博陵崔。
代宗的的贵妃崔氏，在安史之乱前是有名的悍妇，韩佸看过的很多传奇和野史里面都经常会隐晦的提到她，据说她曾经严格的管控代宗的生活，动则打骂当时还是皇孙的代宗，无人敢拦。
安史之乱发生时崔氏还故意把现任皇帝的生母留在了东都洛阳，致使圣人之母沈太后在战乱中走失，杨家失势之后崔氏才被废去妃位，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早死，次子和女儿都仍在世，她本人在安史之乱基本结束的时候死在长安，很多人都说她是被代宗皇帝报复死的。
如果非要说崔二十二和她有什么关系，似乎也不太说得通，一切都只是基于韩佸的直觉，崔二十二是清河或者博陵崔氏某个无赖的私生子也说不定，不一定就非要跟李唐王族扯上关系。
到附近的农家籴买了几斤小米，韩佸把布袋背在身后爬上了旁边的一座小山，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再看一看河对岸的石窟。
后世世界闻名的龙门石窟现在规模还没有那么大，远远看过去，佛像的身上都多多少少挂着几个小小的人——那都是正在雕刻佛像的匠人。
人在山上、在巨大的佛像面前，几乎只有黄豆那么大。
在大唐、在滚滚的历史潮流面前，韩佸比黄豆还要小。
韩佸读过《资治通鉴》，老学究司马光在里面说道：“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韩佸第一次在大唐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血光，司马光描述的安史之乱前的盛唐离他太遥远，从宣城往洛阳来的路上，桑麻不多白骨见的倒是不少。
最开始，韩佸和崔二十二还会在韩虎头纯洁的目光里给那些枉死的百姓收尸，后来就慢慢习惯以致麻木。
郑氏的命途，韩愈的命途，宣十六的命途，崔二十二的命途，慧通的命途，韩虎头的命途，没有一个是顺畅的，站在龙门小小的山丘上，韩佸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忽然明了了一些陈伯玉在幽州台上唱“前不见古人”时的心情。
从天上往人间伸出手的魔王受到了惩罚，发出阵阵怒吼，春雷在韩佸的头顶上炸响，抱了装着小米的口袋，韩佸沉默着下了山，还没走几步天就下起了雨，季春时节的雨已经有些夏雨的凶气，走到山下时韩佸全身接近湿透。
衣服淋湿了倒不要紧，韩佸有些心疼刚买来的小米，心里埋怨着自己为什么非要往山上跑这么一趟，糟践了好好的粮食。
如果是在出门历练之前，韩佸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郑氏的选择十分明智，韩佸确实需要这样独立并且全面的接触中唐社会的机会。
“前面那位郎君，请等一等。”
韩佸正疾步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他停下脚步回头，在他身后不远的路上，站着一个同样全身湿透的青衫男子，面容隔着雨幕看不太分明。
顷刻间，青衫男子就赶上了韩佸，用右手把脸上的雨水抹去，大笑了几声道：“哈哈哈哈哈，仆正往香山寺去，不知道和郎君是不是同路啊？”
青衫男子比韩佸要高上几寸，约二十许，五官深刻笑容爽朗，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亮如星辰，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韩佸也把脸上的水抹干净，笑笑道：“是同路，郎君也住在香山寺吗？”
阴沉沉的天气，密如牛毛的细雨，山间被雨水洗成深绿的树叶，泥泞的山路上灌进鞋里的水，通通让人觉得不舒服，只有一袭青衫的落汤鸡脸上带着的笑，才能稍稍给韩佸一点安慰。
青衫落汤鸡没有丝毫落汤鸡的觉悟，眯着眼睛开心道：“是啊是啊，仆也住在香山寺，真是巧了，同行如何？”
“好。”
这么说着，其实两人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路，之前乱七八糟的脚印现在成了整整齐齐的两排，看起来让强迫症舒服了不少。
脚印因为雨水的浸润而深深地砌在山路上，又渐渐在闷雷声中消失在雨水的冲刷里，不管是淋雨还是泥泞，不可否认，两个人一起总比独自一人要愉快很多，尤其当同伴幽默又有风度的时候。
从遇到裴中立到抵达香山寺，不到两刻钟的时间，韩佸觉得他和他们的邻居已经成为好朋友了，有些人就是这样，人格魅力十分强大，阴雨和坏心情到他的面前就销声匿迹。
裴度裴中立就是韩佸那个几天见不着人影的邻居，他出身河东裴氏，父母双亡，如今寄居在洛阳等待机会进京考春闱，住在香山寺完全是行为喜欢这里的好风景，每日三更时分离寺去城里的私塾教书，然后一整天在城里温书游玩，在洛城城门关闭之前出城，看心情慢慢归回。
嗯，裴度也是武大郎那个住在香山寺里的朋友。
至于…武大郎是谁，当然就是带韩佸三人开香山寺投宿的武伯苍啦，他在家中排行老大，人称…武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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