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先前只在屋檐上的听闻,现如今他可是直面了大侄子。贾代善定定的看着贾敬。就见人说完之后,垂眸一抿茶,顷刻间那点杀气便褪得干干净净的,整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浑身的泰然自若,瞅着他望过来,还微微一笑。
小脸蛋依旧一如往常的好看,笑容灿烂的跟朵花似的。
泰和帝瞧着那笑靥如花的模样,只感觉自己心软得一塌糊涂,忙不迭表态,唯恐贾代善顾忌他这个帝王身份,“老贾,可说前头的,我今日只是你大哥的。无双也是,我们都是为贾家而来。站你们的。”
说着,泰和帝还有些愤懑,若是认祖归宗了,史家胆敢找上门来吗?!
无双也跟着出声,难得话语还挺长的,“贾代善,你冷静,好好跟敬儿聊聊。要不然给你来些雪花,静一静?”
贾代善扭头,眼眸燃烧着怒火,定定的看着两毫不犹豫拉偏架的人,抱拳行个礼,声音冷冷着:“见笑了。但有些时候,还是作壁上观为好。”
泰和帝扫过还在喝茶,笑得一脸灿烂的贾敬,深深叹口气。这熊孩子是真真狗熊的,在踩贾代善的火啊。
立马喝茶看戏。
就是这么有原则!
无双看着还给他塞果盘的泰和帝,望着浑身紧绷,带着些怒色的贾代善,像极了话本中那些严父长兄的模样,目光闪闪,垂眸乖乖啃糕点。
飞快横扫了眼安静下来的两人,贾代善目光重新看向了贾敬,面色无比凝重,甚至阴沉得都快成砚台了。
今日这环境,不说帝王还高坐的,就贾敬这岁数也该懂点事了。
想他在贾敬这岁数那已经是威震四方……
拒绝回想某些不太靠谱的画面,贾代善沉声道:“珍儿只不过是显摆自己所知晓的世家潜规则,并不理解那其中的血腥淡薄。但是敬儿你呢?你儿子马上就可以娶媳妇了,你要当祖父了,知道吗?”
贾敬端茶的手一抖,惊骇的抬眸看了眼贾代善。
“我杀一个人何其容易,可杀了之后呢?其他不说,光珍儿的婚事,我就是舔着脸仗着长公主还在,还能在洛家说得上话,我好不容易靠着珍儿长得好,给他筹划了这门亲啊。”贾代善说起来还觉得自己委屈。
他贾代善这辈子,也就在儿女的婚事上,低眉顺眼低声下气……
“长公主也催着尽早定下,你知道为了什么吗?老人家就那些日子了,懂吗?没有娶回家,生米煮成熟饭的,都能够有变数的。”贾代善说着,猛得一拍桌案,也顾不得在帝王在无双跟前的颜面,咬牙坦诚:“对,你叔我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珍儿的婚事近在眼前,还有敏儿。她,”捏紧了拳头,贾代善叹道:“我这个当爹的给她弄个娃娃亲,莫名其妙的八字不合被退了,现如今若是在死了娘,她怎么办?哪怕她大嫂张氏在,能够带着人出去,可又牵扯了张家。”
贾代善说着,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家务事乱成一团,朝政格局也晦暗的。可朝政不说,敬儿你是我贾家的继承人,你告诉我为什么?”
贾敬迎着贾代善那闪烁这希冀的目光,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恍若真出道,不管红尘的道人。
贾代善见状,眉头紧紧簇起,面色愈发无奈,甚至感觉心理像是堵了一口巨石,沉重到令人无法喘息。同样的,心理也腾起一股的惶然以及倔强—这这日不如撞日的,今日他还真要问出个为何出家的所以然来!
似乎感觉到叔侄两之间微妙的对峙关系,泰和帝莫名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了一分,也许可能约莫没准儿……
无双眼角飞快扫过一眼,他敏感察觉到帝王貌似比贾代善都还激动。连呼吸吞吐的速度都不一样了。
无法理解,也就静静的看下去。
贾代善感觉自己久经风霜的脸上,已经带着岁月的沉淀了,带着人情达练与圆滑,语重心长循循善诱:“不说你先前处事如何面面俱到,但你自己的独苗好不容易的姻缘,都不去考虑?荣府办丧事,宁府办喜事,你觉得可能吗?可珍儿若是等三年,没准黄花菜都凉了。趁着年纪小,还可以说说成家立业,等娶了媳妇没准就会收心,好好读书了。”
当然,他也不是硬要洛家。可贾珍因为他外祖父的关系,还有亲爹贾敬不明不白蹲道观,基本上有点实力的官宦,都不愿卷入废太子一派。至于勋贵?老牌的四王八公,老一辈的规矩还在,不能互相连接姻亲,新崛起的武将新秀,他贾代善扒拉来回,没几个上眼的。
“我觉得以你先前的思路,你会建议要不然假冒……”
看看他贾代善这机智的小主意!
进可攻退可守!
贾代善压住自夸之心,带着鼓励之情,郑重无比夸道:“当然,你也许还有比这个主意更好的,更完美的。像敬儿你那么聪明之人,又是大哥一手教出来的。要知道大哥从来可都是粗中有细,儒将的代表人物。而你又是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不可能那么直截了当,不管不顾,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没准还会质疑我一声,问问到底除却祭田外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贾代善这样守承诺的人,会如此不顾多年夫妻情分。”
“敬儿,比起贾赦那个会做梦的,”贾代善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贾敬,“我反倒是真不了解你。”
“但你刚才还言之凿凿的,有叔在,能够给你撑起一片天。”
“现在我给你撑着,只想要个明白。”
话语不轻不重,不带任何的怒气,反而带着些温柔,飘荡在整个屋内。听着泰和帝都有些忍受不了,感觉自己胸腔都澎湃起来,带着些酸酸涨涨的感动与浓厚无比的信任。
帝王也许不会全心全意去信任一个人。
但是帝王也是人,最为重要的,也是想活着健健康康老死的人。
“老贾啊,其实……”
“其实您可以默默看着。”贾敬扫过那满脸感叹的帝王,最后定定的看向贾代善那双漆黑明亮的,如同璀璨的星空,能够包裹世间万物。尤其是人眼底那肉眼可见,完全能够辨认的,带着的希冀之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得到了所有,可又不敢去确定是否为真。
毕竟有些事情需要他自己说出来。
他一个人原以为咬着牙扛着的包裹,也许真得可以被分担,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贾敬抿了抿唇,一开口话音都有些颤抖:“我的祖父,就是传说中的太、祖爷原配长子。您唤做祖母便是元后,曾祖母的便是太、祖爷之母。”
贾代善闻言下意识的扭头看泰和帝。
“朕发誓,没想着让人入道避嫌。”泰和帝万分委屈,“我还有个底牌小计划呢,就想着若是朕那帮孽障不同意,然后就认祖归宗的!”
“不……不不不不不……”贾代善一脸懵逼,“让我静静捋一捋,我……我我的曾祖母那……”
他对曾祖母有印象的还很深,记忆中是一个慈祥和蔼可亲的,也是个身体健康的。
他娶史婉儿的时候,人还精神奕奕的。
这点,也算史家老岳丈不虞的一点—“我的宝贝女儿要从重孙媳妇开始熬。”
现在……现在……他最最最敬爱的太、祖爷竟然……竟然……
瞧着皮糙肉厚的老脸都白了一分,似彻底被惊骇住了贾代善,泰和帝横扫了眼周遭,最后看看面无表情的无双,深深叹口气,抬手倒杯茶给自己缓缓。
“理智点。朕当年才六岁,知道后不也是没事人一样吗?”泰和帝沉声,“这种事情不好理解吗?哪怕相认了又能如何?哪怕是太、祖爷亲娘呢,可她是元后伺候,跟着贾家一同乱世熬下来的。哪怕入住慈宁宫,其他不说,她老人家看着那一群莺莺燕燕,能开心吗?”
“开心,那叫没良心;不开心,那也叫虚伪。可别气,老太太自己对太、祖爷说的。做人做上位者,最忌讳失了公平心。世人,不管寡而患不均。这话,你最最最敬爱的太、祖爷说的。”
泰和帝也知晓贾代善最心心念念的帝王是哪一位,便毫不犹豫将多年前自己被亲祖父教诲过的话,转送给贾代善。
贾代善闻言,恹恹的垂首,“道理我都懂,但是我……我想我需要一段时间理解理解,顺道去拜一拜,我老贾家这祖坟冒青烟了啊。”
千里之外的贾家墓地,有人手持着龟盘看向错落在山野间的墓碑,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世人本就聚族而居,更莫提贾家发达了,一门双公的。荣宁两公衣锦还乡后非但修过宗祠,便连墓地也是重新修整过的。虽说四王八公开府老一辈是随葬皇陵。但是荣国公贾源亲爹却是下葬在此的,甚至亲娘,还有那个所谓的祖母。
这人的气运,一半天定,一半却是自己创出来的。
人与人,与家族,与旁人,都是会互相影响,从而演变出世间的悲欢离合。
故而妙得很!
天道虽有法则,玄门之人不能干涉插手人间帝王一脉。
可没说不能拐弯抹角的蚕食。
且,谁叫这世间灵气溃散,修道不易,唯有帝王龙脉还旺着。
“贾史两家的祭田,吩咐下去再多想办法,要更多的勾结一起。这样……”开口说话之人望着眼前的墓碑,眼眸带着贪婪,笑得一脸的猖狂。
冬日猎猎寒风吹拂而过,似贾家先祖有灵般,带着威怒,将人的笑声随风传送云霄。
国清寺内夜观星象的大师,甚至应邀而来的道长们齐齐一惊,“南有异象啊。”
说话间,忙不迭派人去把贾赦请了过来。
偷偷摸摸威胁侍卫们在烤鸡的贾赦:“不听不听,不要听老和尚念经,我要吃肉吃肉肉啊。”
而与此同时,道观内贾代善倒是缓过了神来,“因为此事你避嫌?”
泰和帝气得直接上脚踹贾代善了,“朕没有,朕真心待敬哥儿好的。”
若说太子是要当继承人培养,他还带着些严苛,可贾敬作为太子伴读,打小宫里长大的,跟他儿子一样,享受皇子待遇的。
享受皇子待遇的贾敬此刻心情愉悦,面对再三的追问,倒也心态平稳了些,毫不犹豫的说出了缘由:“太子说我是他亲儿子。”
说着,抬手指指贾代善身侧的某人。
泰和帝一个不稳,趔趄往后一摔,直接摔了个屁股、蹲,但都顾不得其他,瞪圆了眼睛看贾敬。
贾代善闻言也惊骇住了,都顾不得反应迅速的护驾,愣愣着:“亲……亲……亲……”
狠狠倒抽口冷气,贾代善狠狠按压住自己额头青筋,“无双,恳求你来一场暴风雪,我想冷静冷静。”
“附议。”泰和帝干脆坐地上不起来了,“不官哪个王八羔子传的,朕要想……想静静。”
无双:“………………”
从顺如流的满足了两人的要求。
刹那间屋内狂风骤然而起,吹得屋内摆设叮铃咣当的乱响,尤其是木门咣当作响,紧接着门被“哐”得一声吹开。门外的寒风呼啸而来,似猛虎咆哮,带着令动物恐惧的呐喊。
屋内三人齐齐仰头看无双。
“你其实修仙的?”贾代善倒是响起疏于练武的泰和帝,内力一时护住人后,目光无比崇拜的问道。
无双面无表情解释了一番:“我只是将空气中的水汽用内力冰冻逼压罢了。这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下个雪让你们静一静。”
泰和帝看着门外那吹拂而来的鹅毛大雪,深深骄傲:“朕真是天子啊。瞧瞧……无双把门关上。”
“不关。”贾代善感受着风雪肆虐,面色带着凝重,“不能聊了,无双拜托你了等会把皇上送回宫。这鬼天气,比我在东北见过的还狂。这场雪若真下一夜得遭,大过年的,我去军营守着。”
暴雪若不及时清扫,就京城这房梁,脆的。
泰和帝听到这话,面色也凝重起来,尤其是那声声的风鸣,尖锐刺耳的,就像天崩地裂了般,无数人尖叫声汇聚一起,刺破耳膜,传入心脏。
“等朕回来再好好收拾你。”泰和帝起身,横扫了眼贾敬,“走,回宫!”
目送匆匆离开的一行人,贾敬依靠在咣当作响的门框,迎着肆虐在脸上的风,就像一刀一刀剐在脸上,怪生疼的。但人嘴角却是勾起一抹微笑来,还抬手对天竖起了个中指,“司徒乾,你输得不冤,被废也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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