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带着淡淡凉意,院子里极为安静,也甚是符合君琂的性子。
君琂将人留在外面,自己慢慢走到书房廊下,书院给她极大的优待,院子很大,连带着三间屋舍都比旁人的奢华。
书房门上有道锁,在外人看来以为里面有许多贵重的东西。君琂打开锁推门进去,余光扫到卫世子抱着衣服往井边走去,她又在瞬间收回目光,墙上暗角处挂了一副画。
这是顾笙在她离开长安城时送来的,三年里她也曾有过再绘一副的想法,每每落笔都想不起李齐的模样,墨水在笔下滴落,白白浪费了一张画纸。
在放下笔的瞬间,李齐的模样又在脑海里浮现,一颦一笑是那么清楚,应该命中注定她画不出李齐的。她看了一眼画像后,便伸手推开一旁的窗户,外头凉风徐徐拂来,绿意盎然间,那个少年在打井旁打水。
绳子勒住少年柔软的手掌,令她动作变得很慢很慢,蹙眉不展的模样更似几分李齐。君琂不觉回头看着那张画像,回身扯过桌案上的画纸,照着方才少年的模样,沾墨在纸上慢慢勾勒出少年的侧颜。
一笔笔落下,点点勾连成线,慢慢变成眉眼,不需要她多想那人的相貌,笔似带了灵力驱使着她,井旁的少年跃然纸上。
君琂静静的看着,眼眸里染上不多见的希翼。
须臾后,她从梦中惊醒,愕然看着这幅画,没来由地对自己感到厌恶,她明明想画代王李齐,可纸上却是卫国侯世子的模样。特别是眉梢那颗朱砂,鲜艳欲滴,更加告诉她,画上不是李齐,是卫长庚。
君琂瞳孔当即一缩,伸手想要撕毁,苍白的指尖碰到那副画的边缘时,心里又生几分不舍。她迷茫的时候,外面传来卫长庚的声音,“君先生,我洗好了,不知晾在哪里?”
真是个不省心的小麻烦!
君琂将画像对折两下就夹入那本太.祖史记中,随手将书房门关上,望着卫长庚手中滴水的衣袍,她应该不是洗衣服,而是拿水泡了两下就算洗干净了。
“你可曾读过礼记?”君琂道。
君琂学识渊博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卫长宁被她陡然一问,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连干巴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君琂道:“礼记内则云冠带垢,和灰清漱;衣裳垢,和灰清。”
卫长宁犹如石头般站在原地,痴愣地望着君琂。
君琂眉间微敛,道:“你还愣着做什么,不去洗?”
卫长宁莫名挨顿训斥,还要重新去洗衣服,心中委屈过甚,站了半晌才道:“君先生,可有皂角?”
君琂见她听进去自己的话,也不再多言,回屋去取了洗衣的皂角给她。少年接过后和声道谢,也不见抬头,都是低着脑袋,仿佛她是穷凶极恶之人。
少年认认真真洗了半个时辰,闻着衣袍的香气,仔细看过后才敢去问君琂衣服晾在何处。
君琂目光落在她一双通红的手上,到底没太过难为她,接过她的衣袍亲自去晾。
卫长宁受宠若惊,呆呆地见她去晾衣服,回神时君相已晾完了,不用说肯定看见那根绸带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都可以听见外面的声音,仔细辨认下应该还是吵闹着去捉‘男子’。君琂晾好衣服后,看到卫长庚的发髻,道:“你将头发散了。”
女装配着男子发髻,如何看都觉得奇怪。
卫长宁拘谨地站在那里,听到这句话伸手摸上自己的发髻,君相已经猜到自己女子身份了,她摇首道:“我……我不会梳女子发髻。”
“那你进来。”君琂道。
听到她发话,卫长宁忙拔腿跟上,君琂性子算不得和善,她在朝堂上生存多年,对于陌生人也不会有太多关怀,若非情势所迫,只怕也不会这么和颜悦色。
夕阳透过雕花窗丝丝缕缕地射.进卧房里,古朴雅致的构造与君琂本身气质相符合,耀眼夺目的光线在君琂身上染就温润的光晕,模糊了卧房内的其他摆设。
卫长宁偷偷窥视她一眼,光芒映得君琂肌若凝脂,俯身间长发垂下,露出修长的玉颈,美人在骨不在皮,可君琂两样皆占了,也难为她选在此处避世。
到底是她耽误了君相,当初救人的办法那么多,为何就选了假成亲这样呢。
君琂整理着状台上的摆设,唤道:“过来。”
卫长宁不敢耽搁,忙走过去,不太明白地望着她,“君先生。”
“坐下。”君琂道。
君相给她梳发髻?卫长宁心口砰砰跳了几下,几乎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她握紧自己袖口边缘,不自觉摩挲两下,想要拒绝又不愿错过这个亲近的机会,作为李齐都没有这份殊荣。
她心里挣扎两下,乖顺地坐在状台前,拘谨地将双手搁置在自己的膝盖上,地上君琂的剪影如春水般旖柔。
卫长宁连铜镜都不敢去看,只感觉到自己发间的簪子被取走,不需她抬头就可感知到满头乌黑润泽的青丝落下。
细滑如绸缎的墨发垂在双肩上,卫长宁呼吸紊乱,只抓紧了膝盖上的衣服,不知所措。
君琂没有见过李齐女装的模样,但见到卫长宁也能想象出几分来。
她不免多打量几眼,看得很仔细,连卫长宁一双小巧的耳垂也没有错过。略带深沉的目光从头发一路向下,略过脖颈,落在那个喉结上,道:“颈子上的也摘了。”
随着她的话,卫长宁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轻颤,眼下走到这一步,就算她不承认自己是女子,君相也看过来了。怪只怪自己作为李齐时,将女扮男装的玄奥都告诉了她。
真的是自己搬起石头砸子自己的脚,有苦难言。
她对着镜子小心地将喉结摘下,君琂递给她一个小黑子,她顺势放在里面。
君琂的手很巧,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一双白腻的手在黑发间穿梭,不多时挽出简单的发髻,君琂再簪以精致的珠环。卫长宁没有耳洞,便编了两缕发掩盖住。
简单收拾好后,君琂道:“自己看看,若是不妥再言。”
君相挽作的发髻肯定很好,卫长宁匆匆点头,“好。”
一个字略有些敷衍,卫长宁站起来,想了想便抬袖行了一礼,道:“有劳君先生了,长庚无以为谢。”
“嗯。”君琂应了一声。
卫长宁作为男子多年也习惯了,入了女子闺房也不大适应,待换装好后就急于离开。她只顾着抬脚,没有提起叠起的裙摆,两步间就被绊住,整个人快速越过妆台,向前扑去。
君琂反射性地扶了一把,卫长宁直接跌进她怀里。
“君先生,大先生请您过去!”
外面不合时宜的响起王瑜的声音,君琂下意识松开捏着卫长宁小臂的手,道:“你不准随意走动,更不可开院门让人进来。”
院子里晾着男子衣袍,一看就会露馅。君琂叮嘱后就离开,方才捏到的手臂太过柔软,收在袖口里的手微微发烫。
外面的王瑜见院门从里面锁住,就知晓君先生不愿外人进入,识趣地在外面喊了一句。须臾后听到里面开门的声音,接着见君先生将时常挂在书房门的锁咔哒一声锁在院门上。
君先生院子里面的宝贝更加多了……
*****
女学多年来不曾出现过这桩事,杜薇也不清楚君琂的浴室里到底有没有男人在,下面的人兜兜转转找了几圈也没有见到人,她便将书院里的几位女先生都请过来商量下。
杜薇管理衡水书院女学多年,深知此事的严重性,便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是被外间知道了,衡水书院的名声就毁了。”
她坐做上首,下面坐的便是君琂,秦子斓坐在她的对面,直接道:“书院里每个角落都查了,唯独君先生那间浴室没有进去了。”
君琂品茶的动作一滞,掀了眼皮看向秦子斓,道:“秦先生的意思还是说男人藏在我那里?”
秦子斓语塞,这个女人说话一点都不留余地,她自然不好接过这句话,只委婉回答:“我就事论事,君先生切勿想得太多。”
两人都是女学里首屈一指的先生,其他人也不知谁对谁错,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
杜薇一时间也不知道此事内里,君琂行事自是张弛有度,但凡女子都难过情爱的关卡,她想将此事化小来相助君琂,没开口却听到君琂说话—
“男子如何进入的,守门人应该知道,能够隐藏得这么深,书院内自然有内应,大先生应该好好盘查守门的那些人才是。”
闻言,杜薇与众人都是一惊,尤其是杜薇,君琂的意思好像就是她没有藏人。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君琂的想法。
其实,君琂想得很简单,能够将人从男学中掳来,又悄无声息地塞入女学浴室里,这样大的动作必然在男女二学中都有内应,这样的事情很好查。
她敲了敲桌面,面容冷凝,语调也是罕见的漠然:“大先生,我觉得应当先拿住守门的人,仔细盘查,再与男学那里商议下,毕竟外人要入女学,必要经过男学门外,两相同时盘问下,必然有招架不住的人说出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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