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准看着窗外婆娑舞动的树影,淡声道:“今夜似乎有雨……”
他宽大的襟袖被怒风扬起,飘飘欲仙,可他说的话却冰冷无情,“本王身边常有危险,你想留在本王身边就该做好这个觉悟,或许就在某夜你为了维护本王的安危,需要跪在雨中两个时辰,如果是那样,你愿意为了本王去做吗?”
唐无透过英王俊雅的背影,也望着深夜旷寂的王府庭院中肆意游走无形无质的风,随后在心底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这听起来似乎是王爷考验她是否真心的假设问题,但其实并不是。
王爷在乎的不是她的回答,而是她到底会怎么做。
她想留在李淮准身边是随便说说的讨好,还是真的已经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要在即将落雨的王府庭院跪足两个时辰,来适应王爷严酷的个人习惯。跪了、坚持了,王爷便无话可说,反之,刚刚王爷那些似是而非的承诺便全部作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王爷考验的并不是她的决心与勇气,而是逼她知难而退。
适应一个新主子,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但眼下唐无别无他法,英王这大腿既然抱了,便也只能抱到底了。
想通了,她的态度便也坦然,“王爷大恩无以为报,别说只是让奴婢跪两个时辰,就是再难的事情,只要是王爷的心愿,奴婢上刀山下火海,也必为王爷达成。”
这番说辞显然并不能打动英王,他淡淡“哦”了一声,“既如此,那你就去吧,早跪早完事,运气好或许还能避过风雨。”
这雨前风意如此猛烈,避开?怎么可能!
但明知王爷给她的是个陷阱,是个坑,为了小姐,她也不得不跳。
王爷说得也对,早跪早完事。于是唐无不再说话,只是径自出了王爷的书房,顺着阁楼外梯到了楼下。
林安依旧还在楼下候着,见唐无下来,刚要与她说话,却见她微微摇头,随后若有若无苦笑了一下。
林安不解其意,在眼看着她径直到了院中随后跪下之后,林安更加不解了。
他暗想,难道这唐姑娘的醒酒汤做的十分难喝?可王爷也不是挑剔饮食的人啊。
林安这般想着,便从暗处转出身子,仰头看向楼上王爷的书房,却见王爷已经出了书房,身后暖融微跳的烛光笼罩着他高大俊朗的身影,将他周身的冷厉气息都柔和了。
但往王爷脸上看,已是阴云密布。林安顺着王爷冷沉的目光望过去,那灼人的视线终点却是那抹静悄悄跪在庭院中的纤弱背影。
林安暗暗琢磨,看来真是这唐姑娘惹恼了王爷,不然王爷怎会是那般挟怒的眼神呢。
他这厢胡乱猜测着,风声却越来越大。
夜间风凉,林安见王爷依旧站在三楼望着安静跪着的唐姑娘,担心王爷寒夜受凉,于是快步上了三楼,从书房内取了一件浅灰色的散纹披风,给李淮准拢在了肩上。
“王爷,唐姑娘可是犯了什么错?”
刚刚入书房的时候,林安见琴架旁的古几上还摆着盛汤水的瓷盅,好奇之下凑过去瞅了眼,却惊讶地发现里面的汤已经被喝光了。
林安彻底迷惘了。
按说这汤都喝了,那说明唐姑娘做的醒酒汤对了王爷的口味,这……这就算不赏,也不该罚吧?
莫非还有别的事情?
林安心中实在好奇,所以才忍不住一问。
可李淮准置若罔闻,只紧紧盯着跪在楼下庭院中的唐无,心中一股无法释放的怒意,恣意盘桓不去。
似乎眼中看见那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他的心气便会不顺。他抿着唇暗想,眼不见为净,她自跪她的,难道他还要站在这里陪她不成?
想到这,李淮准便动身下楼。男人身高腿长,很快到了楼下,他刻意弄出了一些响动,可那个女人却跪在那里,背影毫无动摇。
他慢慢走向她。
明明那么脆弱,他伸伸手就能将她捏死。
却又偏偏那么可恶,似乎看见她的每时每刻,他都会心绪烦闷。
隆隆雷声,响彻天际,连绵霏雨,疏密沥沥。
嚣风欲狂,终引得雨滴砸落。
林安见终于落了雨,也从书房中取了伞,吹熄烛火,关了书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又到了王爷近前,无声将伞遮在他的头顶。
雨点加大,争先恐后砸在跪在身前那个女人纤柔的肩背上。她低垂着头,尖嫩的下巴勾勒出媚人的侧影,她蓬松柔软的发丝渐渐湿润,贴在她的颊侧,更显得她肌肤如雪。
她明知道他就在她身后,却保持着那个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本以为,以她那种刁滑的个性,见他到了近前,一定还会撒娇哀求,躲了这场无妄的责罚的。
但她没有。就那么安静地跪在那里,仿佛无欲无求。
虚伪、做作、心机深沉。
李淮准冷笑。为了留下,她真是什么都能做得出。
但她跪得如此流畅和适应,莫非从前跪的很多吗?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心情更加郁结。
“王爷,雨越来越大了,咱回吧。”林安边说边望了望自家王爷,又望了望跪在雨中的唐姑娘,不明白这俩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较劲。
对,就是这种感觉!互相较劲!
但王爷犯了脾气,不能不劝啊,而且这雨眼看着越来越大,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
想到这,林安伸手去拉李淮准的手臂,却被他甩手挣开。林安一愣神的功夫,李淮准已经走到了唐无面前,然后慢慢蹲下身,与她冷冷对视。
须臾,他忽然笑了笑,“也是这么一个雨天……”
初春寒意透骨,顺着冷雨,也顺着跪地的膝盖,缓缓侵入肌骨。雨水横流的脸庞慢慢积攒狼狈,她用力咬唇,才没有令嘴唇发抖。
她不知道李淮准为何不走。是不放心她,怕他前脚走了,她后脚便会偷懒?还是他喜欢欣赏她跪伏在他脚下,顺服无用的模样?
他是疑心,还是喜欢征服?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她明白,王爷这话便是等她来问。
她是处于劣势,但并不表示她喜欢自虐。雨中跪两个时辰已经万分难熬,她并没有那么愚蠢的骨气去激怒他,给自己无妄引来更多责罚,所以从善如流。
“王爷想说什么?”
听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毫无温情的话,“上一个混进王府居心叵测、处心积虑的婢女,就在这里,这一方庭院当中,对,就是你跪的这个位置,套上麻袋,堵住嘴,打成一滩烂泥,像腐肉一样丢出府去……”
他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惊愕睁大的美眸,“天解人意下了雨,那些血迹转眼便被冲刷的再无痕迹,这处地方又干干净净了,都不用麻烦地再去打水。”
“你该感谢那场雨,不然你如今又要跪到哪里去?”
他甩掉她的下巴,慢慢站起身,“本王警告过你,可你偏偏要凑上前,好,如你所愿,但你最好祈祷自己别被本王抓到把柄,嗯?”
“毕竟这张脸看起来如此赏心悦目,本王也不忍心看它变得血肉模糊。”
说完,李淮准转身便走,林安急忙撑伞追上去。可王爷走出几步,又停住,没有转身,“本王卯初起身,早膳不要晚了,若晚了,你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说完,便快步离去,似乎一瞬也不想停留。刚刚他捏着她下巴的时候,正看到她右肩侧微微透出的血色,似乎之前的伤处被雨水侵湿,此刻再度出血润染开来。
莫名烦躁。不能再留下去,不然他怕他会开口饶过她。
如果这次不给她吃点苦头,恐怕她日后还会花样百出的妄图拿捏他。
他心中冷哼,休想。
眼见得英王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密密雨帘中,唐无终于放下了心。
万事皆有代价,不过是跪上两个时辰,又不是没有跪过。
她慢慢闭上眼,那些雨水淋淋漓漓沿着脸颊,汇聚在下巴处。背后和肩侧的伤口隐隐作痛,但她胸中却很热。
她还活着,还活着啊。上天让她重活一世,便是给了她弥补上一世遗憾的机会。
她只是个奴婢,卑微低贱,但她运气很好,先遇小姐,后遇少爷,上一世何其有幸,可他们最终都死了。
如今,她还活着,带着上一世的不甘与执念。她不想再一次失去他们。
她要小姐活过这个如花的年纪,亦要少爷活着,好鼓起勇气对他说出她的心意。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做个无用的哑巴看客。这一世,她要尽自己的全力去阻止。
所以狂风骤雨算什么,跪地哀求算什么,尊严扫地又算什么?
这世间冰冷无常,她想付出一切换回的,是曾给予过她善意温暖和尊重爱护的那两个人,无论多难多险,也绝不放弃。
四周空籁无声,雨声沥沥入耳。膝盖针刺般寒痛,后背、肩膀亦如是。
胸中热血随着寒雨点点耗尽,她脸色苍白,唇瓣颤抖,但周身却突兀地越来越热。
她闭着眼,脑中越来越昏沉。她撑着一口气,似乎听到雨中有人踏过水洼绵雨跑近的声音。
她强撑住眼皮,最后入眼的似乎是灰色锦缎的衣角……很像是英王殿下之前穿着的那件浅灰色的散纹披风?
失去意识前,唐无暗嘲自己可笑。
怎么可能是英王?
这世上任谁都有可能,却独独不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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