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王殿下在看什么呢?”
一语惊醒。
子孤晧这才察觉,自己仰头盯着郑王子孤熙的贺仙宫已经很久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望向兄长居住的东宫:那流巧的飞檐,洒逸的斗拱——以及檐端上载歌载舞的仙子们。烂漫袅娜的董双成;持花锄玉的许飞琼;抱桃的小玉,走莲的伴霄……当真一出仙岛蓬莱殿。
不负此宫的“贺仙”之名。
“不,我什么都没有看。”子孤晧谦逊地向兄长的心腹侍女回答,仿佛这贺仙宫内从鸡犬到婢奴,样样都需这位宋王殿下谨慎担待,“如果非要说看什么的话——那必定是让檐上众仙家迷了魂,有些失态了。”
“这样吗?”右边守门的侍女低头一笑:“世人皆说:若是月中嫦娥思凡尘,她第一个要来私会的少年,一定是宋王殿下。”
左边的侍女听了这话,一副严谨模样也卸下了担子,同样加入了这场名为夸赞,实乃菲薄的谈论中:“说什么胡话,若是月宫嫦娥思凡,她只会下凡东极,托生为宋王。”
子孤晧微微一愣,看着眼前两位宫娥无可挑剔的仪态,听着她们滴水不漏的挖苦。
虽然,他早已无关痛痒,甚至习以为常。
宋王子孤晧的生母,乃当今宠冠六宫的刘贵妃。虽不似郑王乃天之骄子,中宫嫡出之金贵,但也绝不算差。甚至仅次于郑王之后,有些夺了他兄长的光焰。
郑王出生前有“熙光金莲,正阳高悬”的预兆,而宋王则有“月宫天子转世”的美名。
但熙光高悬之际,这位月宫天子却颇受偏见。宫中大部分人认为:宋王所谓的月见之名,是一种糊弄人的跟风造势。
贺仙宫的宫人们在嘲讽上更别出心裁:说是月宫天子,谁知道是不是那应悔偷灵药的小贼呢!
“嘻!看来一点也不假。”侍女笑道,“除非嫦娥那样的美貌转世,否则哪有殿下这般的妙人。试问这人间佳丽,天上绝色,谁不爱慕您呢?”
尽管在其他地方,诸人都对子孤晧顾忌:这毕竟是天潢贵胄,皇亲国戚,堂堂的皇六子,声名赫赫的宋王。
可一到了贺仙宫,所有的礼节都成了摆设。
就连这里的宫人们都和他那位皇兄一样,跳出了礼节繁杂的范围之内,“独树一帜”。
“无论是东方佳丽,还是西方绝色,都归皇兄的袖手温柔。”
子孤晧与她们周旋着,但语气淡淡,似是有些不耐烦:“是我思虑不周。皇兄回宫不久,周折劳累,我不该冒然打扰,改日再来拜见。”
他说完后,正巧贺仙宫的管事得了郑王的口令,他挥手撵了撵那些造事的小姑娘们,把她们赶到一边儿去:“您莫与她们置气,郑王殿下请您去内殿叙事,我替您引路。”
“好。”子孤晧在跟随管事步入内殿的时候,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为什么这贺仙宫的右飞檐,比之左檐稍稍高出来了一块?”
“什么?”
“没事……”子孤晧摇了摇头,“随口问的。”
等管事将子孤晧请入内殿的时候,屋内的气氛宛若掀落一帘香。
子孤晧低下头,除了表情上的诧异之外,他内心的情绪更像是小心翼翼:躲避开那散落一地的衣裳、玛瑙、金链、丝履,以及在耳畔似有似无的喘声。
正迟疑着……子孤晧掀开了内阁的挂帘。
“你来了?”伴随着帘帐掀开的,是他皇兄一声冷冰冰的询问。
掀开后垂帘后的场面让子孤晧手一抖,面红耳赤,慌忙退后:“打扰皇兄了。”
金色的帘帐之后,是一副美艳图鉴:郑王身侧躺着一位异域美人,而郑王殿下则耐心地吻上美人乌黑的秀发。
说实在:帘内事后场景也没什么非常不妥的地方,美人与王侯的动作也不算多么出格,还不到“初解裳儿莲花颤”的地步。
平心而论,这场面还有些赏心悦目:帘后的两位都算得上出其俊美。异域美人有着一双纯鹿般的眸,而他的兄长更不用多谈——郑王子孤熙可是个能用明丽性情撞破礼律的人。
但子孤晧在诸皇子中相当年幼,他又一向矜贵,也不肯随其余人一样叨唠着那些艳俗男女之事,初看这个场面倒真是将他吓得不轻。
“起来。”子孤熙不急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擦了擦自己下颌的红唇印。然后冷淡瞥了自己的六弟,“你都快跪地上了。找我什么事?”
前世两个杀害自己的凶手,此刻同聚一堂。一个为自己床上佳人,一个在自己脚下恭敬。
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宋王反应过来,赶紧端正好仪态。但他也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敢抬起头正视皇兄,也不敢面对此情此景的暧昧氛围,他低着头,说话语气也不似正常时候的镇定,而是……轻声细语,语气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颤。
“我……我有事与皇兄商量。”
子孤熙束起了腰带,瞥了一眼正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霍萨兹尔,话却是对宋王讲的:“说吧。”
看着郑王一副冷淡甚至漠视自己的样子,子孤晧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话语,保持着一贯的谦卑:“这几个月的监国事议,是我替皇兄做的。”
“知道。”
“本该在皇兄举行完封功犒赏大典后,监国之位就应归还于兄长”子孤晧迟疑了片刻,又说:“但……有些政论还未收尾,我想三月初的时候再移交监国之位,皇兄……”
“呵——”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对面郑王就用一声冷笑中断了他的谈话。子孤晧不解但是又戒备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兄长快步走来,两个人的距离咫尺之遥。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子孤晧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撇过去,他从小就缺乏与这位皇兄正视的勇气。
“你如果喜欢的话,那个监国之位做多久都可以。”郑王扯着弟弟衣襟前的朝带,把他缓缓拉到自己跟前:“贺仙宫送你也罢,监国给你也无不可,我只是怕啊……”
话到一半,子孤熙伸出手来,在这位年幼的六弟脸上不轻不慢地拍了三下:“我最怕的就是你了,六弟……我的好六弟。”
他下手力道不重,但对子孤晧而言,那话语里潜在的针锋相对,要比兄长手上的动作可怕得多。
子孤晧强颜欢笑,他试着努力挣脱兄长的禁锢,但徒劳无功:“皇兄别折煞我了……我……是我冒犯了!”
“哦?你不想继续监国了?”
子孤晧察觉到对方手中力道并没有放松:“既然皇兄大捷归来,我自该……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说到一半,子孤晧突然被勒了一下。就是那一下子似乎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险些让他跪在地上。他俯身在地,重重地咳了几下:这才发觉自己冷汗直冒,掌中早已湿汗。
等宋王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贺仙宫的宫人们恭敬地朝着宋王行礼,等他走远后却又开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笑声窸窸窣窣。
临走时宋王转身,看了一眼贺仙宫的右上方。
而子孤熙在贺仙宫上瞭望时,捕捉到了宋王这个小动作:就算他前世活了一时糊涂,这辈子也总该开窍——宋王子孤晧阴冷如毒蛇,心机城府颇深。
其实贺仙宫的右上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想到这里,子孤熙看了一眼自己床上的人。霍萨兹尔一言未发,观望了一场兄弟阋墙的好戏。
“吓坏了?”子孤熙戏谑问他。
霍萨兹尔没有回答,而是把脸撇过去,用手背擦了擦自己刚才被吻乱了的唇妆。
“平时你的职责很简单吧?和那些神像共处一室时,只需给他们擦拭金身,点燃香灯就算伺候周到。”子孤熙似笑非笑说道,“但现在不一样了。”
霍萨兹尔自言自语:“在一个兄弟同室操戈的国家,陪着一个狼子野心的皇子?”
子孤熙不怒反笑:“或许吧,但我不觉得你们西域好到哪儿去。你们的西帝照样与兄弟同室操戈,你们的净火使也如我一般狼子野心。”
“我把你从西域带来,向所有人宣告你已经死在我的剑下。”说完后,子孤熙掐着霍萨兹尔的下巴,逼着他抬头直视,“那个你用自己人生换来的安宁祖国,你再也回不去了。但你还要在我的国家、我的城市、我的身边生活下去。”
霍萨兹尔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刚刚从重伤昏厥中苏醒,就被眼前人拖入地狱。
事后子孤熙冷言冷语:“如果你的子民知道有人霸占了他们大祭司,他们的神之子,他们的无上信仰,现在该气疯了吧?”
他捂着左肋刚痊愈不久,又被折腾开裂的伤口,死撑着回答:“……历史上有很多大祭司都没有守住他们的贞洁和信仰,这并不是多么稀罕的事情。”
“不,你和他们不一样。从外貌皮囊,到内心灵台。你可真是个被供奉长大的人啊。”子孤熙冷嘲热讽。
“可我现在和他们一样了。”
回忆咆哮。霍萨兹尔睁大眼睛,盯着身上那层洁白锦被。实际上神游在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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