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宛若一根扎入心底的针,刺激得子孤熙翻身而起。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紧绷着,像是一支卧弓待发的羽箭——他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是正中靶心,夺回猎物。一个是错失靶心,如他上一辈子囚困棺材的下场!
虽不清楚为什么自己重回到了今天,甚至那些可怖回忆仅仅像一场噩梦。
出于本能的恐惧,子孤熙被副将搀扶而起的时候,想起了自己上一辈子死后的场景。
苍蝇落在载他尸体回乡的骆驼睫毛上,暗压压的一片,正因为嗅到了尸体腐烂气息而躁动着。
子孤熙死不瞑目,睁大眼睛体会着自己死后的惨样:他的士兵垂泪哭泣,用手驱赶着苍蝇。但永远也赶不走那些在高贵郑王身体上摩拳擦掌,正迫不及待享用腐肉的蛆虫。
他决不能让那一幕重演,无论现在是他庄周梦蝶也好,蝶梦庄周也罢!就算是梦里,这个结局也绝对不能重现!
对,管他什么是真是假呢?
就算眼前一切是假的,依他的脾性在梦中也不会做输家。
若是真的——就证明上苍也为他昔日荣光陨灭扼腕叹息!
——
卯时三刻,月泉圣城内。
月泉城今日彻夜未眠,愤怒妇女们聚集在一起的喧嚣,几乎要撞破神殿高楼的钟铃。
“霍萨兹尔殿下失去了神格,就该滚出神殿去!”为首妇女穿着寡妇独有的一身素缟,只有脖子上披挂着象征亡灵的红玛瑙,她举着火炬,对着护卫神殿的神官高声咆哮。
“现在平朝的军队距离着月泉不足十里,而我们曾经的神——信赖的大祭司却在苟且偷生,偏居于圣洁的宫殿。”
其它的妇女也跟着举起了火炬,甚至放火烧了神殿前的雕塑。
“快些向你犯下的错误赎罪,等你以死谢罪之后,或许神明还能原谅你的失职!”
“滚去平朝吧,做你的上门女婿。看到没有!霍萨兹尔大祭司,您未来妻子的哥哥正带着千军万马,等着接你回去呢!”
恶毒的话语充斥在街道上,急躁、激烈、愤懑,各种负面情绪在西域最神圣的圣城内交织,人心惶惶。仿佛昔日这座千年古城所有的圣洁纯美都在一日之内化为灰烬,剩下的只有战争打响之前的绝望和恐惧,以及罪责。
就连城内埋伏好的月泉军队,也不敢光明正大在城中部署,甚至连军队制服都不敢穿。生怕愤怒的妇女百姓们会瞬间将他们包围,先起内讧。
他们穿着寡妇服饰隐藏身份,将拇指染红确认身份,用教歌来传递信息。
军人们的锋利花纹钢刀藏在宽松的寡妇袍下,等待着最后的守城阶段——如果能一举生擒子孤熙,或许他们还有终止战争的可能性!
而妇女们口中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在神殿内低眉垂目。
霍萨兹尔蒙着面纱,平日里光彩照人的双眸,此刻却连半分灵动也无。
他苦笑着听着神殿外的躁动,听着妇女们的谩骂,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美丽的霍萨兹尔殿下,天上的卡尔依尊神。想印以亲吻,想回馈情爱。世人是他的神官,红尘是他的新娘。”
他的歌声渐渐哽咽,到最后凝固在喉咙里。
他看向最后一个侍奉在自己身边的神官,轻声问:“你还记得这首歌吗?我刚担任祭司的时候,民众们唱起来的‘世人是我的神官,红尘是我的新娘’,可他们现在恨透了我。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信徒恨之入骨。”
神官哑然,不知道如何安慰:“殿下……”
“你说我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人民推翻的大祭司吗?”
神官安慰道:“不会的,殿下。西帝陛下已经派遣了净火使苏贡来搭救您,很快就会赶来的。”
霍萨兹尔苦笑着摇头:“西帝名义上保护我,实际上他另有打算。苏贡是西帝墨涅沙的弟弟。我若死了,苏贡就会卸除神职回到大新,必然动摇西帝现在的地位。恐怕西帝最想看到的就是苏贡和我一起在战争中丧命,我能相信这样一个人吗。”
神官愣了愣才开口,话语里止不住的惋惜:“我从未想到有一天,连您也会世俗化。”
“宗教本身就是为政治和王权服务。难道我从小被当做神供养长大,就真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
霍萨兹尔看了看远方,不知道子孤熙的军队何时攻入城内:“现在你还可以从密道逃脱,不必陪我一起送死。”
“……”神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不会走的,我是沙国人,守卫月泉与祭司是我的职责。”
“可是我的子民恨我,因为我的鲁莽决定,让平朝抓到了把柄。”霍萨兹尔一边说着,一边将战报一封封掀开,“子孤熙说要杀我,实际上他打着宗教战争的名义四处掠夺,所到之地皆要屠城。我知道神殿外聚集了多少愤怒的群众,他们的妻儿、父母、兄弟或多或少都死在了这场战争中。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宁愿把我杀了,把我的头颅送到子孤熙的营帐内换取和平。”
神官看着一向圣洁的大祭司颓靡不振,沉重直压心口:其实……就算历史上所有的月泉大祭司都是污秽狂徒,但眼前这位绝对不是。
霍萨兹尔出身大贵族之首,却有着身为一个上位者最该有的慈悲心。
绝大多数的宗教贵族们都热衷享乐和权谋,圈养帮派、蓄养美妓、饲养马匹是他们闲暇时期的三大兴趣。但霍萨兹尔身为未来的大祭司,完美地履行他的责任。在他只是一个见习神官的时候,他就跟随农民们耕种,陪伴妇女采蜜,亲自分发粮食,似乎传承教义中所以美好的秉性,才是他的毕生职责。
上层社会的贵族没有人比他更能对人间苦难感同身受,人民发自肺腑的尊重这位少年祭司,并把他捧上神坛,称为圣使。
两年前他的大祭司就职礼空前绝后,人民爱戴他,在他的就职礼仪上佩戴鲜花,歌颂伟大。
可如今……声名狼藉也不过如此了。
神官听着门外躁动难听的谩骂,不知道眼前这位大祭司内心究竟作何感想。
霍萨兹尔攥紧了手里的战报:“如果我的头颅能赎罪的话,在所不惜。可我的死非但不能平息战争,反而会分裂信仰。我不能满怀罪孽地活着,死后也成了敌人利用的工具。如果我能有一技武学之长,可以和子孤熙同归于尽的话,万死莫辞!也只有这样我才不会白死……我既能保持最后的体面,也可以为惨死的子民们报仇雪恨!”
他说得激烈,缠绕在黄金神树上的一条巨大蟒蛇仿佛被他的声音惊醒。
那条蟒蛇绕着金色树干缓缓下行,娴熟地爬上了霍萨兹尔的大腿,然后是腰、胸膛、手臂,到最后是脖子。
霍萨兹尔垂目,轻轻用手指抚摸着这条蟒蛇乖巧的头颅。
“你在这里啊。”霍萨兹尔微微一笑,“你也不能陪着我死。神官,拜托你把龙蛇法王一起带走,你知道法王对于我们圣教的重要性,它等同于皇帝的权杖和玉玺,是要传承给下一任大祭司的,我不能让它陪我一起下地狱。”
神官缄默不语,他当然知道这条龙蛇的象征意义。他抹了抹眼泪,下定决心朝着大祭司行了最后的礼,然后拖起龙蛇法王沉重的蛇身,向着神殿密道的位置做最后的奔逃。
霍萨兹尔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神情微妙。
他轻轻转动了手腕。
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蛇形手链栩栩如生。
——
仅十里之遥的平朝大军营帐外。
“陆青。”子孤熙深吸一口气,微微转身看向副将。他尝试着说出昔日战友的名字,正逐步接受这匪夷所思的局面,“别等到辰时了,现在就让士兵出发。”
副将虽然对长官的反复无常深感困惑,但能看到对方一扫之前莫名的颓废,重新振作的时候。他笑了笑,朝着长官行了个军礼:“末将得令。”
子孤熙想了想,挖空自己记忆里的那些零碎,“你先派出两支轻捷精锐,提前堵死月泉城的西侧。”
“西侧?”
“对。”子孤熙点了点头,“西侧有他们的密道。”
副将愣了愣,掏出自己腰间随时备案的一幅军事地图。
他正寻找着郑王口中的密道时,子孤熙却把地图从他手中抽出:“别看了,这上面并没有。是我们的斥候阐述情报时的疏漏点。”
“那……”副将有些为难,“殿下让我们的精锐提前出门,堵死城门西的密道,但……想要侦查出有无密道,或是密道的准确位置,是需要耗费些许时间的。”
子孤熙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释怀,他挑着眉,话中冷漠:“我也无法确认。但……如果城西外郊附近,看到有大堆的沙漠腹蛇聚集求欢,纠缠在一起,那就找□□炸了那群蛇,你自然就能看到密道了。但先不要进去,就在门外守着。”
“对了……”子孤熙朝着副将勾了勾手,在他耳边说道:“找些素质高的士兵们化装一下,先埋伏进城。如果在月泉城内,看到了有将拇指染红,吟唱宗教歌的寡妇们,可别信了他们的伪装,尽可取下他们头颅,一个都别留下!他们是信奉霍萨兹尔那个伪神的信徒,一群冥顽不化的蠢货。他们怀中藏刃,想要帮他们的假祭司突围!”
副将听从了子孤熙的命令,下去传达军令。
子孤熙则低下头来,轻轻转动着自己的手腕。
他摸到了自己右手腕上的一道伤,然后心情复杂的卸下自己的护腕,盯着那倒已经渐渐结疤的创痕。
或许这道伤痕,是他唯一能坚信自己回到了天安二十年的凭证了。
上辈子的记忆再次浮现在眼前:他当然记得那个杀害了自己的凶手霍萨兹尔,记得他那张蒙着面纱的脸。以及霍萨兹尔袖中那条闪电般的毒蛇,咬在自己这道伤痕上的两个毒蛇牙印。
就是因为这道疤上的毒蛇牙印,他才送了命。
子孤熙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他看到了摆在案上的佩剑——薄如蝉翼,灵动游刃。
平朝的其余皇子迫不及待在自己的武器上雕刻睚眦和蟠龙时,只有他在宝剑上雕刻最为虔诚的莲花纹,象征着佛教里的慈祥与博爱。
慈祥?博爱?虔诚?
子孤熙忍不住冷笑,一把握住了自己昔日佩剑。
宝剑沉甸甸的感觉给子孤熙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映着帐篷内的火光,他拔剑出鞘,眼神如剑般锋利:“好久不见了,我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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