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仙界各种花花绿绿的发色都有, 但他记得云错一直到他死的那几天都是黑发。银发红眸是魔族的特征, 不知是否是云错那一半的魔族血统突然复苏,随着他的功法进益慢慢展露出来。

    如果是,那么这一世比上一世提前了一点,说明这辈子还是有些事情不太一样的吗?

    万一真是这样, 那么他此后行事就要更加慎重。

    雪怀很快将视线从云错那里收回来,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云错亦没有看他, 只是低下头去把玩着手里的一样不起眼的法器, 想必就是从雪家这里截胡的那一个。

    诸星站起来,客客气气地称他一声:“雪公子。”

    雪怀摆摆手:“废话不多说,诸小公子, 我今日是来取我雪家的东西的。家父行事坦坦荡荡, 我雪怀也自认不曾亏欠过谁,不知为何惹来诸小公子的……关照呢?”

    诸星的视线停在他的面庞上, 对上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连气焰都不知不觉低了几分:“……我比你要大上一岁, 雪公子。”

    雪怀心想还不是个小屁孩,面上仍然顺顺当当地改了口, 道了声:“诸兄。”

    诸星微微颔首:“方才你说不多讲废话,我也喜欢这种风。抢了就是抢了,钱三倍赔给你雪家。东西我喜欢, 若是说不通, 那便各凭本事。你认为呢?”

    他抽出手中的长剑, 随手一丢后噗嗤没地, 剑身发出铮然声响。周围人叫起好来,鼓掌声响成一片。

    雪怀却歪了歪头,无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向众人展示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袖子:“可我什么也没带。赤手空拳肉搏,总不好看,不如寻求柔和一点的解决方式,你认为呢?”

    他过来前在兵器室里转悠了半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带来。也幸好没带,那青鸟果真满嘴跑火车,半句话都信不得。

    他眼睫眨动,微微一笑。平日里冷冷淡淡的样子,一旦眼光汇聚,有了神情,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众人一时又呆住了。

    这位雪家少主,好像……也不是如同传闻的那样,眼高于顶?

    反而很好说话似的,人也很和气从容。

    他这一笑,原本就对他有些好感的诸星连耳根都红了,却还强撑着维持着面子,冷笑道:“我原道雪家做了一辈子的仙洲军火生意,雪家少主必定是个烈性好男儿,不想是个连打架都不敢的娘娘腔。”

    “英雄不以貌鉴人,匹夫才乱风雅事。”雪怀指了指他们桌上的酒鉴和飞花令筒,嘴里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云错轻咳一声打断了。

    云错在角落里换了个姿势坐着,看向他的方向:“那便行酒令罢。你单打独斗,总像是我们欺负你,我便和你一起,但凡两边有谁先倒了,那个法器便归谁。输家再赔上等价的钱财,大家都没有异议罢?”

    雪怀转瞬之间就被安排去了和云错一个阵营:“???”

    众人皆无异议,诸星叫了令人来,气氛渐渐火热起来,少年们摩拳擦掌。

    雪怀叫道:“我有异议。”

    云错转过头来看他,眼神有点冷:“怎么,怕我把你玩输了?”

    雪怀:“……”

    云错又问他:“你有酒瘾么?”

    雪怀:“……”

    云错这个人,是真记仇。

    雪怀的酒量其实不太行,但他敢喝的原因有二:

    一个就是他醉和不醉时,其实差别不大。

    越是醉,他的眼神越清明,到最后炯炯有神,像是发了烧的病人一样,眼睛亮到怕人的地步。虽然后果通常是宿醉在家躺上一两天,但酒桌上他从来没倒过。

    第二,他进场时就注意到了,这群少年气息薄弱,显然都没有进行过系统的修行,统统连结丹期都还没到。虽然唯独云错一个因为混合了魔与神的根骨,他看不出来以外,不过都应该是被他这个银丹修为的人压得死死的。

    这些纨绔平常念书不用功,不敢行雅令,又顾虑着云错时常在划拳时出千,连通令都很迟疑,最后商讨了一个结果——让令人换了一个弹长筝的琴女上来,随便弹曲,如同击鼓传花那样,每行一次变徵音,接到飞花的人便要喝一杯酒,全凭运气。

    所有人都相当沉得住气,七八轮喝下来,神志都还清醒。琴女奏了一阙破阵曲,后来又奏了一些时令小调,一个时辰过去后,这些人居然都还撑着没倒。

    酒,他们喝的不是凡间那种清淡的果酿、米酿,而是埋藏地底上万年的长寿仙酒,是用法术化用不了的。在场众人只看见雪怀眼睛越来越亮,精神越来越抖擞,一点也没有要倒的意思,纷纷有些吃不消。他们完全只凭着一口“不能在这个人面前丢脸”的气在撑着。

    琴音悠扬,觥筹交错。就这么又轮过了几阙曲子,琴娘却首先撑不住了,过来低声下气地跟他们道歉:“实在对不住各位公子,奴会的实在有限,学过的带变徵音的小调也便只得这么几首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雪怀便温雅有力地点了点头,温柔地道:“你出去罢,琴留着,让我来罢。”

    说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顺手拍了拍身边云错的肩,俯身在他耳边道:“既然你是和我一边的,先替我顶一阵,好不好?”

    清甜的酒香自耳畔传来,带着呼吸的温热。

    雪怀步子是稳的,眼睛是亮的,但云错知道他醉了——

    他跟他说话时,手软得没地方借力,轻飘飘地搭在他领口,微凉的指尖蹭在他的皮肤上,好像能带来花香一样。

    他说:“好。”

    片刻后雪怀就收了手,坐过去代替了琴女的位置,施施然地拨弄了几个调子出来,而后指着云错,对其他人发号施令:“灌,都给我往死里灌他。灌倒他就是灌倒我。”

    他这招甩锅甩得好,众人都已经喝得不清醒了,东倒西歪地都去灌云错,有时候听着一个音调像是变徵,不管是不是,都过去找云错喝一杯。

    云错安安静静地一杯一杯接着喝下去,没什么波动,好似也没有醉的样子。只在闲时,会自杯影的空隙中往另一边看,看雪怀。

    他弹琴时也很好看,只是调子不像样了些。一群人喝来喝去,气氛倒是不像刚刚那样剑拔弩张,也有几个稍微清醒的,听见这魔音灌耳后嗤嗤笑了起来:“雪公子,你这弹的是什么?”

    雪怀气定神闲:“过会儿你们就知道它的妙处了。”

    一炷香时间后。

    若是老板和小二上来送菜,定然要被眼前的情景吓一跳——地上、桌上横七竖八地歪着六七个少年人,统统不成体统地倒在地上,好似摊大饼似的摊成一堆。

    雪怀轻笑一声。

    跟他斗,还嫩点。

    银丹修为,将灵力融入琴音,连惑术都不用加,就能把这些不好好修行的学渣放倒一地。他预估的也没错,这些少年他在前世都没有印象,想必是没有跟着云错到最后。

    换言之,战斗力连他房里那只饕餮鬼都不如。

    雪怀慢条斯理地给琴重新调音,喝了点茶水,吃了几片瓜果,而后凭空变出一大捆绳子来。

    这些骄傲跋扈的少年,便被绳子捆着挨个绑在了房中的立柱上。诸星还有个特别惊喜——雪怀把他绑在了房梁上,控制好了绳子的长短,他醒来一翻身就会面对一次惨淡而刺激的下坠,而不至于真摔到地上。

    绑到云错时,雪怀犹豫了一下。

    这场行酒令,他和他算是一边的,但他弹琴时没想那么多。

    绑还是不绑?

    为了表示对这些小兔崽子们的一视同仁,雪怀最终决定把他也绑了起来。

    为了表示一视同仁中对老上司多出来的那么一丢丢尊敬,他给他分了一根单独的柱子。

    做完这一切后他还没完,又找来千年墨笔进行了涂鸦。这人脸上画只乌龟,另一个脸上画个螃蟹,保管他们脸上的花样比醒来后的表情更加精彩。

    他到底还是不敢在老虎顶上拔毛——喝醉的雪怀保存了他最后一点求生欲,忍住了没在云错脸上画一只小猪。

    以前有人喂云错的呆瓜猫吃脏东西,被云错活活分尸,给云错背后贴字画,被做成了纸鬼夹在卷中一把火烧了……如此种种,不计其数,雪怀没这个胆子去挑战他的底线。

    他半跪下来,在云错袖子里找到了那个法器。变成正常大小后看了看,发现是一柄像棍不像棍,像刀不像刀,长得和人间的火铳有些类似的兵器。

    不是古物,反而很新。

    他再看了看,想要找到制造者的名字,翻来覆去后也只找到一个他看不懂的纹样。

    一道低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这是浮黎宫太子冶炼出的第一样神兵,这个纹样是他的印玺刻样,凤凰族的弈字。白弈,下一任浮黎帝君,你见过他吗?”

    雪怀手一抖。

    他往上看去,被他五花大绑的云错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其他人都还晕着,脸上也都带着他大笔一挥的杰作,雪怀半跪在云错面前,跟他大眼瞪小眼,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云错动了动。

    雪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却见到云错并没有挣扎,只是偏过头看着他。银发黑衣的少年人努力从绳子的空隙中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脸上指了指,示意他:“为什么我没有?你不打算往我脸上画了吗?”

    雪怀:“?”

    云错努力争取:“雪怀,不必放水。虽然你我这次是一边的,但如若单单放过了我,也会叫他们继续瞧不起你,说你连我都不敢惹,是个小娘娘腔。所以你应该也往我脸上画点什么。”

    雪怀醉着,被他一通说懵了,清明的眼神中也出现了一丝惘然。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觉得云错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凑近了,拿笔往他脸上画了一只傻不拉几的小猪。

    千年墨有些凉,带着寒气,触及肌肤时很快被熏开。云错闭着眼,等他画完后方才重新睁眼看他,恢复成平日冷漠寡言的模样。

    “你可以走了。”说完,他移开视线,看了看他被放倒的同伴们,然后开始装睡。

    雪怀:“……你真的没问题吗?”

    这个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雪怀下意识地道:“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家。”

    人群中传来几声打趣的口哨声,云错那几个在楼下的伙伴居然也跳了上来。

    看见一个清冷贵气的俏小郎被云错赌在那儿,一个少年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得有人能被云兄看上,他是哪——”

    旁边人猛地捂住他的嘴:“快别说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是谁?雪家少主,惹不得的,看看就得了。他脾气烈得很,疯起来能把你吊着打!”

    那人听了,有点兴奋:“就是那个倒腾法器发家的雪家的儿子,雪怀?我听说过他。”那人看了几眼,连语调都变化了,“操,仔细一瞧还,真他娘的好看……”

    雪怀却什么都没管,他看了一眼云错,微微颔首,而后径直下了楼。

    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他好看,行止间带着他自小养尊处优的贵气,却没有跋扈的模样,反而很清淡温和,带着少年英气。即便是在拒绝人的时候,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他像他那过世的母亲,是可以入画的美人,比他母亲还多出一颗惹人遐思的红泪痣。但他的好看在动不在静,以前有故人给他描过丹青,最后画了半纸而掩卷,回去后只说了八个字:“雪怀此人,活色生香。”

    外头极冷,内里极热,活动起来才有韵味。后面挤过来的人只窥得他一个剪影,却纷纷默然片刻。

    *

    寂静中,一个少年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云错的袖子,鼓足勇气说:“他,他是我哥哥,云……公子,他脾气不好,您不要计较。我代,代他向您道歉。”

    话说了一半,雪何的脸已经红透。他比雪怀小一岁,没怎么长开,但也能依稀看见清秀的影子。

    旁人小声议论:“雪家人都这么好看?我瞧着这个雪……什么的,也还行。”

    雪何听见了别人的话,声音也越来越细,红着脸不敢去看云错,只小声道:“刚刚听见公子说话,你会,保护我……我们的,对吗?”

    云错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中抽回来:“你是雪……?”他想不起来后面那个字。

    “雪何。”

    云错又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回想什么。

    雪何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他晓得面前的少年极有可能会是未来的帝尊,他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借着雪怀的名头攀附上去,即便当不成对方的道侣,至少要混个脸熟,好让以后有个出路。

    他年纪小,长得清秀纯善,说话也温声细语的。云错这样见惯打杀的人肯定喜欢,唯一只有一点不确定——他怕雪怀坏了他的事。

    正因为是雪怀的弟弟,他清楚自己将要永远生活在这个光芒万丈的哥哥的阴影下。

    别看哥哥,看一看我,看一看我就好了。他想。

    “你不是他的亲生弟弟?”云错问道,“三年前,你姓什么?”

    雪何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慌乱中差点咬了舌头,下意识地否认道:“没有,我是,是雪家亲生的,我就姓雪,我叫雪何——”

    “三年前你姓柳,你母亲也姓柳。”云错仿佛是终于想了起来,神色有片刻的舒展。“你不是雪宗的亲生儿子,原来是你。”

    按寻仙阁挑人的标准,有资来这里的只有雪怀,而不是他这个继室之子。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淡漠从容地响在整个寂静的楼阁间。

    雪何的脸刷拉一下就变成了惨白色,无地自容起来,腿也有些发软,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光中几乎站不下去。

    他不是雪家的亲生儿子云错或许有所耳闻,可为什么云错连他们以往的姓都知道?

    “原来是你”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明明应当从无交集。

    没等他疑惑,云错已经绕过他下了楼。

    旁边几个人看着雪何的笑话,个个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哦,姓柳啊,小弟弟。”

    “继室子代替家中少主跟人道歉,有意思,当真把自己做主人了?”

    雪何顾不上这些嘲弄,他红着眼眶也跟下了楼,却被外面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妖气给生生逼退了,前面的人已经无影无踪。

    当众戳穿他谎言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这回事,云错根本没把他放进眼里。

    *

    百鬼夜行,雪怀逆着成片的妖魔鬼怪往回走。

    重来一世,他连这些丑不拉几千奇百怪的家伙都看顺眼了许多。他没有动手,只隐去了身形和气息,贴着道路的边缘慢慢走动,呼吸着夜间冰凉的空气。

    他死时二十六,现在十六。或许是保存了记忆的缘故,雪怀能用灵视看见自己的修为,发觉修为和前生一样,是银丹水准。虽然躯体仍然是他十六岁时的躯体,但其余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他方才反手砸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一旦灵力汇聚,他的身体反应、力度变化仍在自己掌控之内,是充盈、丰富的,这让他有些安定。唯独他腕口被拉扯得红了些许,雪何拽他时根本没留力气。

    他拧着自己的手腕,等从潮水般的群鬼中走出后,方才显出身形。

    时是深冬,仙洲大雪,他却浑身发热。

    “少主?您怎么一个人来了?”铸剑台前,一个老翁急急忙忙地要把满身落雪的年轻人迎进来,却被年轻人制止了:“我爹呢?”

    “在呢,刚在谈生意,少爷,我们又卖出一批火铳法器,老爷说专为您留了一把最好的,供您往后上学修行用……”

    雪怀笑了笑:“好。叫爹早些回去,下回别一个人来忙了,我和他一起。”

    以他的修为,不用开启灵视便能看见他父亲在楼上谈好了生意,开怀之下喝了许多酒,正流着哈喇子昏昏欲睡。

    他这时候过去,也说不了几句话——他真的只是过来看一眼而已,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老翁先是一愣,再是一喜,连声应道:“好,好,少爷真不上去了?”

    “不去了。”雪怀说,“您不必送我,看好我爹吧。”

    上辈子他不孝,执意逃家追随云错,不肯接管家业,一去就是十年,连父亲生了病都不知道。

    他死后,雪宗更是伤心过度,就这样大病不起,连儿子的葬礼都操持不了,终日在榻上念着雪怀和雪怀母亲的名字,眼看着也时日无多。

    他娘亲去得早,小时候雪怀天天听这两个人腻歪,说对方是彼此的一生挚爱。等他娘亲下葬后,他爹当着他的面立誓不会再娶,然而几年后,柳氏便带着一个小男孩进了雪家的大门。

    雪怀倒是觉得没什么,大抵他父亲一个人扛起整个雪氏的担子,累了倦了的时候都有,需要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可雪宗却因此觉得十分对不起他,简直要把他宠上天去,怕他难受,一开始甚至不同意雪何跟着他姓。

    现在一想,柳氏和雪何对自己的嫌隙,大抵从这个不靠谱的爹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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