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真是好利的嘴!”
自古有愿息事宁人之人,就有爱挑起纷争的,有人爱隔岸观火,也有人就喜欢往火堆前凑。
“三夫人。”林安见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葛府三夫人本名冯莺儿,人如其名,是弹唱歌女出身,弹得一手好琵琶,并无多少背景,但人模样生得好又争气,前两年给葛廷之生了唯一的儿子,地位上涨,有府中男主人护着,人也变得泼辣起来。
“林总管好脾气,真是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三夫人意有所指地对林安说,眼神却是盯着葛钰打量。
“本想着天凉早些回去歇息,不成想却听到这样一番肺腑的豪言壮语。”她刻意拉大声音,“钰小姐,许久不见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呢!”
葛钰淡淡看她一眼,对她想挑得人尽皆知的意图,不可置否。本就没想过,今晚能风平浪静的离开。况且,每次来这儿总也避不开这些人,像是恶心人的苍蝇总赶着往前凑。
冯莺儿话音一落,里边儿接着就传出一阵声响,像是有人咒骂有人打碎了碗碟。
一个男人冷肃着一张脸率先出来,站在门口,身形并不似北方人高大,有着南方男人一贯的儒雅,年过四十却保养得极佳,体态威仪,不难看出年轻时必然是俊朗倜傥之人。
他盯着这三人狠狠的皱起眉头,抿着嘴,寒光毕现地眸子如鹰一般锐利。
“林安,你是干什么吃的!”一声呵斥,怒气不溢于言表。
林安跪下,不敢接话。
里边儿等着瞧戏的,听着动静也都坐不住,一个个陆续出来,大夫人、二夫人、葛筱云以及几个年少儿女,他们排列在门口廊下,静静地等也无人敢吱声,只有葛大夫人并排站在葛廷之身侧。
个个齐的,还真像一场家庭大聚会!
“老爷,有不懂事的教训教训就是了,何必动怒伤身。”大夫人冷眼扫她们一眼,不动声色。
“是啊,大夫人说得对,老爷您何苦动怒,没的气坏自己。”三夫人冯莺儿接道,“儿女大了,不都这样?!左右钰小姐的娘也去了,还不得要着您在跟前儿教着提点着。”
“再说,这事也不怪林总管,钰小姐说她只跪天、跪地、跪母、跪君,从不跪闲杂人等,瞧这说的什么话,就算我们这些姨娘姐弟的算不上,可您是她父亲,这是不争的事实,哪有听过只跪母不跪父的理儿?”
语不惊人死不休,冯莺儿的一番话,直接使在场所有人变了脸色,喋喋不休的她,一个劲儿将听到的所有事赶着往外倒。
“你姨娘之言可是真的?”葛廷之克制着让自己冷静,盯着葛钰问,久居官场习惯了别人追着奉承,眼中自然容不下半分忤逆,尤其还是自己儿女。
葛钰见他不断升腾的怒气,心下不觉万分好笑,十几年来不管不问,如今这父亲的谱倒是摆的有模有样,她眸色清明地对上他。
“若我说不是,葛大人要审审吗?”
淡淡的一句话,无疑是拉开了战场,也消磨完了葛廷之仅存的克制。
“葛大人!好,叫的好,真是放肆得很!”他咬牙,眼光骤然聚在一起,高声一喝:“林安,请家法!”
林安听到浑身一颤,家法?葛府的家法可不是一介女子能受得住的,“老爷,请三思。”
那是一根成人手臂粗细泛着黝黑发亮的藤杖,白日供奉在祠堂夜晚浸泡在水中,长年累月下来,即便是个壮汉,受个几杖都能让他叫苦不迭。
钰小姐这小身小骨的,十杖下去,估计都能打断骨头,林安额上冒出冷汗,不停地向葛钰使眼色,想让他服个软。
不然,今晚还真收不了场。
“老爷息怒,钰小姐她是女儿家,身娇体弱的如何受得住家法,若真打坏了心疼的还不是您。”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二夫人出来打圆场,劝解葛廷之。
葛廷之何尝不知她受不住家法,终究是他亏欠了她们母女,对他有怨也是应当,但千不该万不该,在家中众人面前出言放肆、目无尊长,胆子大到都敢与他对着干,天地君亲师,敢连自己生父都不认!
他往胸腔深吸一口气,强压住怒气,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错?”
林安抽筋的眼睛和二夫人的圆场,葛钰全当作没听见瞧见,一句‘请家法’横赌在她心头憋得难受,“错?”
“什么错?是不该来京城,还是不该进这间大门!”
“葛钰,你放肆!”葛筱云出言呵道。
“我放不放肆,大小姐不是很清楚吗?何必大惊小怪!”
“你、你……真是厚颜无耻!”
“确实没大小姐脸皮薄,不敢当。”
“都闭嘴!咳……”葛廷之气得说不出话,双目似要喷出火来,狠狠剜葛钰一眼,“林安,还杵着做甚!请家法!”
“家法?”葛钰自嘲一笑。
“若葛大人真需要出气,还是换个东西的好,挨了您家的家法,我怕我娘在九泉之下会不得安宁!”
“你……”葛廷之再也维持不住他儒雅的身形,眼前一黑,气得一个踉跄扶在门框上,林安惊呼一声,旁边杵着的一堆人也都赶忙凑过去。
葛廷之挥开围着他的人,慢慢站定方才找回呼吸。
“林安,备板子,拉倒庭中给我狠狠打!”
林安再是犹豫,此刻也不敢多言,低低应一声,下去准备。
不一会就有小厮入内,抬着一尺多宽的条凳,拿着油亮的毛竹板子,冒着雨一脸肃色的摆在庭中。
葛钰不由地想起昨夜死了的孙婆子,这一幕何其的相似,只是一个在夜晚,一个在白日。
但似乎境况还是要好些,毛竹板至少没红木杖瞧着瘆人,而她也不似孙婆子那样为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只要不是葛家家法,管它是毛竹板还是红木杖,她都无所谓,加诸痛苦于身的不是自己,人在屋檐下由不得愿不愿意,至少不会受了苦还心中膈应。
她趴上去,沙沙而下的雨珠打在身上,凉在心头。
噼啪噼啪,在葛廷之怒目之下,挥板子的小厮没敢留力,抡圆板子狠劲儿的砸在趴着的人腰背上。
混着雨水,声音时而沉闷时而脆响。
痛,令人头皮发麻深入骨髓的痛撕咬着葛钰的神经,她咬着牙,双手交叠在身前死死地扣住条凳,才不至于跌落。
可如此,也止不住声声闷哼从口中溢出去。
雨迷了她眼睛,顺着脸颊流入细细的脖子,冰凉的让人三魂发颤。
一下接着一下,一板接着一板,无人叫停也无人敢停。
葛钰模糊着眼看着朦胧的夜色,条凳下浅浅的积水,觉得从来未有过的宁静。恍惚间一个人影来到她跟前,俯视着她,好似说着什么话。
她听不清,才觉得宁静又耳鸣得厉害。
葛廷之挥停板子,见葛钰模样也是心头发紧。
“你知错吗?”
“……”
他见她好似未听见,蹲下来,抚抚她湿漉漉黏在一起的头发,凑到她耳边问:“你知错吗?”
只要她认一句错,就够了。趴在凳上的葛钰是多么的乖巧,像她娘一样温柔,不会对他横眉冷眼,胆大放肆。
葛钰动动发白的手指,吸吸气,眼前的人与物渐渐清晰起来,雨水蛰着腰背上的伤疼得她眼花直冒,耳边似魔咒一般回响着葛廷之的话。
“知错……”她轻念,不及葛廷之放下心,蓦地抬起头,双眼发红的盯着他,“你打死我吧。”
葛廷之坐在地上,整个人如同秋风落叶般失态,她眼中的恨不似作假,那么的认真、浓烈,让他无从遁形。
是真的亏欠了她,眼前这个趴着奄奄一息的人,是他的女儿,有着同他年轻时不服输的倔强,她是真的不认他了。
葛廷之抖抖手。
他害怕起来,习惯了精于算计将事情掌控在手中的生活,无法接受脱离手掌的变故。
何况,还是步不出府的家事。
葛廷之作着最后一分犹豫与挣扎,看看条凳上的人,狠心地站起来。
“打,接着打。”直到打醒她为止。
板子又被挥舞起来,沉静的沉痛被唤醒,活络的像条条吞肉噬骨的虫蚁,上下游走在葛钰的腰背。一口血混着唾沫卡在喉间,她死咬着牙关,发白的指骨抠在凳沿血珠直冒。
“你松不松口。”
葛廷之问得急促,也问的小心翼翼。
“不。”
葛钰摇摇头。
尽管忍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其心也亦坚韧。这是她娘未用言语教过,却处处以身为则告诉她的。而她娘唯一的不该,就是选错人并对那人抱有不应有的希翼,以至遗憾终生。
又是几板子下去,葛廷之匆匆叫停。他怕,他真怕她一直死倔下去打出好歹来。
葛钰软软的趴着,连折磨她的板子停了也不知,只觉得眼皮困得厉害,想耷下静静的睡下去。
她动动手肘,一个圆硬之物在袖中滚了滚搁的她不舒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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