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哗啦！”

    随着一阵桌椅的翻倒声, 原本正在批阅公文的贤王猝然站了起来。

    桌上的泥板一下子掉落下去, 在地上碎裂成一块块, 再也无法辨清上面的文字。

    “……吉尔伽美什王？”

    侍立一旁的西杜丽困惑地抬头望了过来, 却在看清王的神色后, 倏然止住了话语。

    那是一种, 她从未见过的极致凝重——如同欲来的山雨堆积到了极致，连天都无法兜住，马上便要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将一切压垮。

    不安渐渐漫上心头，西杜丽惴惴地将目光投向了贤王所注视的方向，随后发现, 那里的天际竟已变成了浑浊的红，就像整片天空都在燃烧, 绝艳惨烈。

    “怎么……”

    “喂！金闪闪！”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西杜丽的话语，却是伊什塔尔。

    这位女神总是被恩奇都大人“借”走天舟, 一般只要玛安娜不在身边，她便鄙弃尘土的脏污似的, 会自己呆在神庙里, 并且直到重新取回玛安娜之前, 绝不出门一步。

    而现在, 伊什塔尔像全忘了这些不自在一样, 竟让自己的玉足踏在大地上, 眉宇间尽是急促：“你感觉到了吗……醒，醒了！”

    像在畏惧着什么, 言辞破碎，神情慌乱。此刻的伊什塔尔，竟令人瞧出了脆弱的味道。

    原本正遥望着远处的贤王阖了阖眸，再度睁开眼时，所有的心神震荡都归于眼底，化为了一片深邃的平静。

    随后，他侧目望着脸色苍白的女神，不客气地嘲笑道：“怎么，这种时候的第一反应竟是来寻求本王的庇护吗。这一幕要是让你的信徒们瞧见，倒是可以期待一出精彩的好戏。”

    “真是要疯了，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危机感吗，我这边可是超级认真的喂！”

    “危机感，那种东西——从本王让乌鲁克握起武器那一刻，不就早就存在了吗。”

    “你，你的意思是说……”

    伊什塔尔难得智商觉醒，巴拉了一下对方的话，意识到：“你早就知道到有这一天了？”

    贤王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却明明白白带着“显而易见”的意思。

    伊什塔尔意外地没计较，只问道：“那你想好对策了吗？你应该知道的吧，敌人是……”

    “是提亚马特神。”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介入，与此同时，空阔的王厅一阵魔力波动，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恩奇都？！你不是到北部防壁……等等，母亲（提亚马特神）的反应好像就在北边，你那边还好吗……你，你还活着吗？！”

    伊什塔尔瞪大眼睛看着身旁忽然出现的虚影，正是梅恩，不过不是本人，更类似于魔力构筑的虚像。

    “真是稀奇，你居然会担心我？”

    朦朦胧胧的虚像开口：“安心吧，暂时没有问题。”

    梅恩目前使用的是他新开发的魔术式，灵感来自于迦勒底的投影通讯技术，以及现世的视频通话。

    嘛，也多亏这个马甲是梅林，准冠位资的魔术师不是白叫的。

    虽然术式尚还有点不稳定，不过好在勉强能够派上用场了。

    “抱歉。”

    梅恩的虚像转过头，望向了一旁的贤王：“提亚马特似乎最初就沉睡于这个世界的某处，如果我早点发现的话，应该能够通过梦境，把提亚马特的觉醒延后的。”

    正如吉尔伽美什傲慢地封印了自己的千里眼，梅恩因为某些原因，也很少使用，没想到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

    “不，这并不是你的责任。”

    贤王平静地接受了：“这是无可避免的，神代最后的战役——这点觉悟，本王……不，乌鲁克早就有了。”

    “……”

    梅恩沉默了一瞬，随后轻笑起来，弯起的双眸熠熠生辉：“嗯，已经成为了相当了不起的王了啊，吉尔。”

    “这，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贤王诡异地结巴了一下，拔高声音道：“本王可是励精图治至今，苦行和试炼早已不在话下，哼，这个世界上绝对找不到超越本王的存在了。”

    梅恩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赞同道：“嗯，确实是这样没错。”

    贤王轻咳一声没有说话，但嘴角分明扬起，活像一只翘着尾巴嘚瑟起来的猫。

    “好啦，你们两个！”

    伊什塔尔不知为何，在旁边望着这两个家伙一唱一和，令她感到了严重不适！

    于是，几乎毫不客气地打断，伊什塔尔转头盯着梅恩，问道：“现在说说正经事吧，你既然在母亲那边，那具体情况究竟怎么样了？”

    女神的眼中藏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忐忑。

    不过，这也并不能怪她，毕竟对方可是提亚马特——第二之兽，起源之神。

    在传说里，提亚马特是母海，是孕育生命的土壤。

    但在地球稳定下来后，她便被当做不需要的事物，被放逐到了世界的内侧，没有生命的虚数空间。

    有着近乎悲惨程度的命运，但同时，更不要忘记——提亚马特是创世级别的神。

    正因为其存在本身，便是世界无法容纳的大灾害，才会被人类史拒绝至极。

    这样的存在，本绝对不应该出现。但是偏偏，这里是特异点——

    提亚马特大概是被作为人理烧却的底牌，被从虚数空间给拉到这里。

    之前一直处于深度的假寐，然后借由某个契机，于此刻醒来了。

    “提亚马特目前，似乎还处于自我封印状态。”

    梅恩的视线移向自身所在的北壁，他注视着不远处那个静止的巨大身影，缓缓道：“那应该是她作为孕育了万物的母神，在最后持有的，想要庇护人类的欲/望。”

    伊什塔尔神色一喜：“那……”

    “别高兴得太早，都说了是最后的。实际上，我无法确认到提亚马特的人，最大的可能——提亚马特会在不久后，完全被本能支配，并采取行动。”

    梅恩淡淡道：“至于她的本能是什么？结合她的经历和权能，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肃清人类。”

    “……我能问一下，不久之后，是多久吗？”

    伊什塔尔咬了咬唇，不稳道：“距离母亲行动起来，大概还剩多少时间？”

    梅恩侧首感知了一下北部传来的魔力，然后道：“立即攻击的话，大概马上就会行动起来。放着不管的话，倒是可以久一点——但也不会超过明早。”

    伊什塔尔：“这么快？！”

    “不然呢。”

    梅恩望着已经开始纠结地拽头发伊什塔尔，嫌弃地移开了视线，转而望向了一直不曾出声的贤王，说道：“目前我能够提供的情报就是这些，我会暂时留在这里继续观测，相应的——吉尔，你也必须尽快行动起来了。”

    “除去提亚马特以外的干扰，被叫做三女神同盟的存在，就拜托你了。”

    三女神同盟的威胁要比现在的提亚马特小得多，但应该也是人理烧却的一环，为了防止更多的变故，不能再拖了。

    贤王阖了阖眸，点头道：“我知道了，藤丸立香借我用一下，没问题吧。”

    “唔，打算把这件事交给她吗……这样说起来，确实，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说不定。”

    梅恩想起少女的某些“品质”，于是道：“如果她同意的话，我不会阻止，但请保证她的安全。”

    “当然，本王还不至于让一个小姑娘单枪匹马地去对抗三女神，助力的话——”

    贤王睨了眼旁边的伊什塔尔，示意道：“这个笨蛋女神，勉强可以。”

    “什……！金闪闪，居然敢骂我笨蛋！还有，谁说要帮你们了，我可是……”

    “同意帮忙的话，就立刻把玛安娜还你。”

    梅恩把天舟拉到身旁，眯了眯眸子：“不然的话，就把它扔到提亚马特的魔力之海里。”

    伊什塔尔：……我的玛安娜！

    于是，最终商定下来的结果——

    梅恩继续呆在北壁，随时注意提亚马特的动向。贤王负责镇守乌鲁克，对各地下达指令。

    伊什塔尔带着藤丸立香，去解决三女神同盟，贤王会视情况支援。

    异常紧迫，感觉情况一下子危急起来了。

    梅恩切断了与贤王和伊什塔尔的通讯，把思绪切回了自己所在的北壁。

    不远处，名为提亚马特的女神，如同一尊雕塑，凝滞不动。

    巨大弯曲的角，蜿蜒而下的发，威仪又悲怜的身姿——在她的静默下，渗透出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和绝望来。

    提亚马特的身下是漆黑的水……实际上是不是水还待定。

    那暗色的液体不断向她的周围汇集，无法确定是从别的地方引来的，还是提亚马特自己分泌的。

    过分大量的黑色液体，几乎已经形成了一方海域。海面荡漾着波纹，流转间泛出猩红的色泽，像沉淀的尸山血水。

    “真是难办……”

    梅恩微微叹了口气。

    随后，他松开了抱在怀里的法杖，那法杖并未跌落，而是静静地散发着光辉，悬浮于英灵的跟前，仿佛在回应呼和。

    然而，梅恩只瞥了它一眼，淡淡道：“就算用你发动攻击，也改变不了什么吧，毕竟敌人可是提亚马特。”

    法杖的光暗了暗，发出铃铛晃动一样的声响。

    并非是有什么自我意识，只不过，英灵的宝具，似乎总有那么点玄乎的感应。

    梅恩并未在意法杖疑似的抗议，他垂眸沉思片刻，最终抬头，把视线落在了一旁的金色锁链上。

    金固自从见到提亚马特起，就没有说话，像陷入了完全自我的世界，兀自挣扎着什么。

    从来熠熠生辉的天之锁，头一次蒙上了暗淡的色泽，静静地贴在地上，几乎跟路边随处可见的腐朽之物，没什么两样了。

    梅恩因为需要跟贤王及时汇报，刚才一直未曾注意，而现在——

    “起来。”

    银发英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锁链，语气微冷：“这幅难看的姿态，也算得上是神代的最强兵器吗。”

    “……你打算，用我对抗母亲吗？”

    金固像没听见梅恩的话，只问道。

    “原来如此，你一直说着的母亲，就是指提亚马特吗。”

    梅恩了然道：“这么说来，神话传说里的提亚马特，似乎确实诞下过一个叫做金固的神灵。”

    “那并不是我，别搞错了。”

    金固开口，语气微微加重：“神话里的金固神是个失败者，没有再次利用的必要性，我跟他可不一样。”

    “哦？那么，你的意思是说——”

    “你是被提亚马特，用恩奇都的身体制造，不……应该说是改造更准确。并且，被赋予的‘金固’这个名字，也不是你的，而是从早就有的存在那里，借过来的是吗。”

    梅恩倏而开口，原本淡漠的神色不知为何突然锐利起来。他强势地无视甚至刻意曲解了金固的意思，说出的话近乎刀刀致命。

    但是——

    无法反驳。

    即便每一句都像刀刺一样，戳向了金固最在意最不想面对的地方，但是——

    ……无法反驳。

    “……”

    金色的锁链委顿在地，动都没动一下。

    梅恩眉梢一挑，步步紧逼地继续道：“那么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吧，金固——你究竟为何认定提亚马特是你的母亲，因为她制造了你吗？”

    数秒后，金固慢慢地开口，带着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迷茫：“这难道还不够吗？她给了我身体，给了我名字……”

    说到后面，似乎忽然想起这个壳子是恩奇都的，名字是神话里金固神的，那么……那么除去这些，他还剩下什么，有什么真正是他自己的呢？

    “我大概已经明白了。”

    没有在意对方的迟疑，梅恩倏而扬唇道：“既然你所认定的母亲，是这种概念的存在的话——”

    “那就换一个好了。”

    金固：“……？！”

    金固：“什么？”

    “嗯？那副惊讶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梅恩弯腰把对方从地上捡起来，挑眉道：“很简单吧——提亚马特做的事，我也可以做到。”

    银发的英灵把锁链举至眼前，紫色的双眸沉淀着瑰丽的色泽，像晕染开的星云宇宙，浩渺无边。

    他缓缓启唇，一字一句道：“在我的手里重新诞生吧，金固。”

    ——让我在此，予你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