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极宫出来,一路心神不宁。
一至清莲阁,沈淑昭就忙踏入厢房,步至木案旁,从竹筒中抽出一支毛笔来,铺平了宣纸,手头笔端流墨,然方停顿片刻,一声轻叹,又将其搁下。
她忘了,凭她今生,是传不出信给家府的。
可这般复杂滋味……又该诉与何人说?
斟酌半晌,起了身,把宣纸揉皱,却未扔进纸篓,而是悄无声息放入自己怀中。
把一切摆得如方才无差,她才理了理衣裳,走出了门。
一出门,王献就在帘外背对着她做活。
她把他召过来。
“二小姐有何吩咐?”王献上前时一副受宠若惊状。
“今日在轿中染了风寒,你去为我寻些药来。”
王献一惊,“二小姐可要请太医?”
她抚头皱眉:“不必,暂歇一日就好。”
“好,奴婢这就去为二小姐寻药来,二小姐先回屋歇着,奴婢很快回来。”王献说完便身影匆匆,消失在厢房门畔。
沈淑昭放下手来,盯着他远去之处若有所思。
不出半日,沈二小姐称病一事便传遍了长乐宫。
晚膳之时,就连女御长来清莲阁请各小姐入殿,都至短阶下问一声:“二小姐身子可爽利些了?”
沈淑昭在里头端着烛台柔柔摇头,女御长见之心怜,好一番体恤,后才带长姐等人离去。
众人身后,时不时传来沈淑昭几声轻咳。
不过半会儿,见人已走远,沈淑昭收住咳声,此时人散一半的清莲阁分外幽静。
她抿唇不言,回到屋中,吩咐奴婢皆在近处候着,刻意坐在牖下,将矮烛台放在一旁,然后对月练字。
这是今日师保托人留她写的字。
她故作无事地端坐。
之后喝了些清淡的粥,又接着写,院子悄静。
也不知过得多久,她忽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脚踩草声,警觉抬头,未见其踪,只见草丛在那僻转巷微摇了几番,便又与四周安静草木融入夜色之中。
那边好似是……人迹最少的偏院门方向?
平日唯有倒灰的宫人朝那边走,可这晚膳时分,谁会在那儿?
其实,她今日不去晚膳,是怕了长公主对她的过分关切,不论善恶,那关切总是在告诉了她——
她在长乐宫以庶女之身博得太后欢心一事太过反常、引人注意了!
长望于那个方向,永寿殿与椒房殿的看严在六宫中不相上下,探子?她倒不是很忧心。
但若并非如此……那脚踩草声,又是何人所出?
想至此,沈淑昭只觉更心乱如麻,恍恍收笔,无心再写。
世间偏偏就是六宫,才是最令人恐惧之地,即便这里有着最好的护卫——
但每个女人皆明白,那是天家的,不是她们的。
“二小姐。”此时背后忽然响起惠庄声,只听其盈盈道:“奴婢见屋头的光愈发暗弱,可是要再添一烛?”
沈淑昭侧身,见她手执明烛,于是故意面露微诧,摆出书香小姐善解人意样道:“还是你心细,既已拿来了,就放这吧。”
“是奴婢分内罢了,二小姐喜欢写字,奴婢岂能不留意着烛亮?”惠庄笑道,将烛放在宣纸畔的架台上,后躬身退下去
烛的确让屋中又亮了一些,沈淑昭在牖下又多坐得两刻,此时离从晚膳归来已近。
不出半会儿,院门口突然传来一群人的步声,她不禁生疑,今夜长姐怎回得这般早?
顺着牖棂窥过去,远端遥遥映来的明光通天,仿似直破银霄——将她这屋中的微弱渺光生生压了下去!
在这地上的黑影阑珊中,像是为幽院带来人烟,清晰可见有一人走在前头,映影高大,而其余人,皆离其远远的,好不尊卑有别。
她紧张起来,往日三妹犹如狗皮药膏般紧贴于长姐身后,这绝非是她们。
再细一瞧,那身姿也不似长姐,长姐可不敢在皇宫头佩这般多的玉簪!
还未等瞧清楚,影子已携人走了进来。
披着夜里防寒的白锦,墨发垂腰,玉唇寡淡,身后四个人也身穿黑银铠甲,不是宫人,那能在长乐宫如此大摇大摆领兵的人,不是长公主——还能是谁?
只见长公主在外冷静环视一圈,好似在作打量。
沈淑昭觉得自己快疯了。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长公主会出现在这!
只一刹,长公主面具便转过来,近乎要与她相视,她连忙往后退!
这一退不要紧,那烛台不小心被碰倒下来,半星光火如惊电般落向案面,很快卷起宣纸一角,随后——窜起了更强的火光!
比之外头绰绰有余,察觉左脸扑来一小阵灼热,沈淑昭暗感不妙,朝那望去,果然烧了起来!
在被他们发现之前必须把这火扑下去!
她正回身去寻水时,只见闻味而来的绿蓉就站在门口,沈淑昭心下一沉,叫她闭嘴的话未脱口,自己就已经闭嘴,因为伴着绿蓉一声尖叫——
很快引至院外那群人的注意。
这时门外传来噗通噗通水声,原是瞧见不对劲的王献早早去舀了水来,只听他一面往里冲,一面高吼道:“二小姐、绿蓉姐——我来救你们了!”
离西厢房门槛十步之遥,他眼前忽见一白影轻功而过。
屋内,绿蓉还在左右寻水,一个身影便轻盈来至她背后,“二小姐快过来!水?水呢?”绿蓉慌张后退,随后便撞在那人怀中。
倏然一股女子冷香从背后传来。
抬起头,窥见冷脸。
只见那女子一言不发,轻抬手指,只见屋中好似凝聚来一阵轻风,由下而起。
手指一抬。
墙角绿植伴风微曳。
那案上燃着的几张纸火势也逐渐小去,本就不大的火顺势消匿,慢慢化为一缕白烟,最后飘向牖外。
绿蓉诧异万般,沈淑昭亦哑然。
此时,王献也揣着水盆进来了。
“我来了!我来了!”
只见白烟轻飘。
“没……没了?”
帘外的王献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手中端的一大盆水可看出,好似对屋中起火大有误解。
好一番安静。
绿蓉是屋中最先回过神来的人,她慌忙跪拜在地,猛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该死!奴婢无意冲撞了长公主,望长公主恕罪!”
王献也抱着四处摇晃的水盆艰难下跪,“望长公主恕罪……”
沈淑昭也随众人一齐跪下来:“民女拜见长公主。”
而长公主一人也未看,她只是朝前走过去,立在案旁。
望向那堆灰物。
沈淑昭心底一慌,她可是在察看自己有无通信宫外?幸好她今日未写有一信!
但这只是她,若是长姐她们……可就不一定了。
这位长公主果然不能全然算作太后之人!
她咬唇。
听见窸窣声。
是长公主侧过身。
“是你在屋中纵火?”
嗯?
沈淑昭一听,不禁抬头。
只见长公主透过银狐面具打量她,如此正经。
“民女……”
正经到她真想解释自己不是纵火犯。
“不过是方才起身时无心碰了烛台所致。”
长公主淡斜她,手抵着案台:“也是,怎会有人敢在宫中纵火。”
也是?
那她还问?
沈淑昭一时心里复杂,不知先该纠结这位长公主的何事比较好。
而长公主又道:“只有你在此阁?”
“回禀殿下,是。”
“为何?”
好一番犹豫,自知躲不过,她只好柔声道:“民女于轿中染了风寒,晚膳怎敢伴太后享宴?”
长公主嗯了一声,意味深长。
她不敢看她,害怕再恍惚有那种错视。
故而长公主走山前道:“二小姐好似很讨母后欢心,宫城之中,亦算半个红人,成日步履匆匆不知停,故今夜本长公主登门前来暂寻一谈,莫不安,不过相问几事。”
沈淑昭顿生忐忑,接着长公主冷冷给了她肩后众宫人一个眼神,绿蓉王献他们皆是明白人,只听二位主子所谈便知要屏退,于是起身而走。
待众人散尽,长公主看着她。
“原来因你在此,今夜才未见探子。”
探子?
此言一出,沈淑昭顿时来了精神。她抬首,然只见长公主近在眸前,心又猛地虚了下去。
“不过也拜你所赐。”长公主用二人听得的声音道:“那探子,你屋中就有一个。”
那声扑在耳垂上,轻绵如细雪,与之而来的还有长公主身上的冷香。
不浓,淡如近卧云霄。
“母后早知三位小姐身有异仆,挑拨离间乃兵法常计,二小姐还请留神。”
“长公主这般留意民女,原是疑民女待太后起了异心?”
“不是。二小姐对太后的忠心无人置喙。”
“若是如此,民女就安心了。”
话未落,长公主眼神微变。
沈淑昭暗生不解,不出片刻,长公主看着她道:
“二小姐原来早知多留心于你?”
沈淑昭笑脸一僵,若是不知,那只有一种情况——
她瞎了。
而后,听长公主道:“二小姐不必不安,其实,与二小姐有交也未尝不可。”
沈淑昭怔住,她可是听错?
许是见她一介庶女得这等隆识,于是长公主又道:
“女主明君,螳螂互食,夜间百书,宫廷说客……二小姐的事数不尽来,所以心有好奇,想与二小姐结交,有何不可?”
那生于皇宫的傲睨一世终不可藏。
像带着下令一般,她道,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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