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莲阁出来后,地上雨干得差不多,走在长廊上时,就远闻一阵做法声,永寿殿好似请来了巫祝。
天压得低沉,像在注视所有人。
变得混沌的长空,笼着股闺怨,京城头上没有日出,只有茫茫飞雪般的风临萧天声。
停下步子,沈淑昭抬头,望向远方。
乌云涌动,那巫祝的祈求声远在天端,伴风刮殿,当真一种有天灵自昏茫中悄然降世,沉然注视苍生之感。
她半阖上眸,这世上人人皆道,天家能自通天神,可那里就算有神灵,她想,那也应是个极无情、蔑视众生的神,就算不是,它也是冷眼旁观、缄默不闻的,
百年以来,所有先帝的祈求中,神从未来过,也不会来。
就正如她,一个分明应该死透的人,却活了过来,这不是命的施舍,而是一种捉弄。
不过她是个过分惜己之人,她以为的,也不一定是对的,也许她错了,也许没错。
那遥远之声仍在随风摇:“寿命薄短,黄土空空,轮回索理,虚无缥缈,六桥受苦,三界抬生——”
等不得听完,沈淑昭冰冷道:“走罢。”
宫人这才赶忙跟上她的步伐。
待来到永寿殿,太后正由人打理着长裳,不知要见谁,沈淑昭先向背影跪拜:“民女拜见太后。”
太后背对着她,只嗯了一声,而后女长御走过来,帮给她捎了一矮墩,让她先坐着歇息。
望见这番隆重模样,沈淑昭免不得悄声道:“女长御,今日何人来长乐宫?”
女长御笑了笑:“不是何人要来长乐宫,而是太后要去何宫。”
沈淑昭听之不免一惊,还有这回事?但转念她就反应过来,长公主已经回宫,今日恐怕就是去见她的。
不出半会儿,方才宫人进来道:“禀太后,玉舆已在殿外候着了。”
太后这才挥退旁人:“淑昭,随哀家来。”
沈淑昭顿生不解,女长御道:“昨夜事出之后,长公主就邀太后携二小姐今晨赴殿。”
她心头一紧。
看来这就是第一次试探了!
在心底做足了准备,她出殿上了红轿,一行人朝西方无极宫走去——
那儿历来是留给长公主居住的。
当今坤仪长公主正住在其中的蕊珠殿,据说此殿曾得先帝大修过,是无极宫最为靡华的宝殿。
坐在太后玉舆后的轿中,沈淑昭只觉得帘里当真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昨夜大殿对视,她自问于心无愧,却还是被那位长公主的眸子定在那里。
就像一股卷涌千百人的洪流袭来,令人不敢四处逃窜,更不敢原地声张。
随之她狼狈地走在廊上,仿佛兵临城下的落魄城主,在这一场沉默的博弈中,彻彻底底输了城池。
想至此,沈淑昭不禁感到羞愧。
红轿朝前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洪亮的“无极宫到——”传来。
萧风空旷,像一只大手反复掀开玉帘。
随后轿子摇晃着停落,紧接着,外头充满了宫人搬动椅子的步声,最后在这群宫人用身子挡风的伺候下,沈淑昭从轿中走出来。
与此同时,青丝吹乱。
随后当即感到眼前的无极宫,同那头的北宫有着天壤之别,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区别。
那边始终绕不出一股胭脂萦气,万般发腻,而这边则更显大而阔气,就像雨从皇檐滴落,北宫那边的檐头是朦雾薄烟,脆弱多折的。这里则化为了闪烁不灭的龙冕,是隆珠在微晃,那是父皇的庇护,是对她们的珍怜——
不是心底多思作祟,那是一切自落地之始,上天就已经有了偏颇。
“卫央。”
沈淑昭听见太后在风中低语。
雾色当空,沉光下,只见那位长公主站在大风尽头,犹似那日竹林离别。
她一身黛蓝衣,通身由深至浅,上头缀了细珠玉,分散着,凑近也不起眼,远观却像把星辰夜幕穿在身上,于是她立着,犹如带来一片黑夜。长袖襟上有红黑黄三线交错,正被风吹起。
沈淑昭遥遥地看着,那卸下面具的容颜,竟与离戴上无所差别。
最后,听她道:“儿臣在此恭迎母后。”
“过来。”
长公主走过来,接过手,恭敬抬着不变:“儿臣扶母后入殿。”
宫女们高举挡风物跟过来,沈淑昭随人群走向前方。
终至殿内,她这才起抬头,不过一眼,便马上怔住了——
只因长公主大殿的高粱壁上雕得二蛇互尾图,好生引人瞩目,隐约瞧来,那两条小蛇正冷不丁地吞噬彼此身尾!
转动不休,永无尽头!
她浑身不寒而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随太后深入殿中,她继续悄不出声以屋度人,长公主的殿很清冷,所摆之物俱无一丝妄气,甚至少得不识人间烟火,若非有宫女低头恭候大殿四方,真道人疑惑:此处可有人住?
四下环顾,只见左旁正横摆着一张屏风,起先她晃眼而过,便立即惊诧起来,随之好生细凝,不由得更加叹服。
这时太后与长公主走向案旁,二人言谈间丝毫不会留意她,她于是挪了半步,更近去瞧,上下看了一番后,她心底感慨,这绝非出自匠人之手,而是神人之手——
这屏风上头所绘之景是人间,却比炼狱差不了多少,目及之处,万生受苦,无论出身贵贱,华屋潦榻,高矮胖瘦,还是男女老少,皆命如蝼蚁!无一人不身陷毒火,连长天变得血肉模糊,不过有人满身匕伤,有人选择自缢,有人坠入裂渊以来逃避,有人被烧死在饕鬄之宴上,玉碗倒扣、鼻涕横流,当真滑稽!
满屏风烧起诡谲红光,只觉它扑面而来,连焦灼味都迫真鼻前。
不过那里头到底只是画,然而它既是人间,又是炼狱。而观者,又是活在人间,还是炼狱呢?
站在这面屏风面前,她细细端详着,犹如上天一般打量众生百像。
“淑昭。”
她收回目光,低头,再不能恭敬。
“民女在。”
太后也并未留意她,头也不回道:“坐罢。”
“是。”
她走过来,坐在蕊珠殿宫女为她留出来的侧位上,不是案前后,而是太后侧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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