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春生

小说:长宫乱(GL) 作者:暗女
    永元二年,四月,春。

    这个还未经冬末万家争权之景的京城,此时何等逍遥安宁,它坐落于平广之上,四周的川流青脉,犹如手背上的青紫筋,众星拱月于它,而它,就是手背上的一颗痣,最添风情。

    这是同一年的春天,一切都未曾发生。

    此时沈府的绿意盎然,窗前的石竹梅正迎风娇贵。

    “二小姐,今日不如就戴这支簪子?”有婢子轻笑着,替自家主子别上一支新裁珠花,“这上面有西王母的寿桃,老祖宗见了定会明白您的心意。”

    沈淑昭听来不露喜色,不紧不慢伸手抽去珠花:“祖母正在病中,我怎有心打扮?如今四府都过来探望,我随在长姐身后就是,祖母也看不到我,换个素些的。”

    “是。”

    今月老祖母生病,下月太后召女入宫,果然一切都如前世一般展开——

    坐在镜匣前,沈淑昭勾起唇,没有人知道,她已尝过生死的滋味。

    换了玉簪,描好妆后,婢子在一旁又道:“二小姐此身美极了,真是双肩笼香雪,眉梢含雾绡。”

    沈淑昭笑了笑,“花言巧语,谁不知道长姐才是‘艳冠京城’?”

    待一切准备好时,左边有人捧来琵琶,右边有人捧来长笛,她望了一眼,点头携人离去。

    很快来到了老祖母院,见沈府诸位都在,行得一礼,老祖母就在帘子背后休息,还能看见大夫人与长姐在内伺候的身影,有人进去传禀后,就听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淑昭……来啦?”

    她走在紫帘前头,与几位庶女站成一排道:“回祖母,我来了。”

    听见背后的老祖母一声叹气:“老身昏沉好几日,实在没听过什么好音律了,你来为老身弹一曲吧?”

    紧接着,那里头传来大夫人爽朗道:“怪不得方才您不听曲,原来是在等人,这府里上下多少琴师讴者,您就偏生最喜欢听淑姑娘的曲。”

    “你们都坐下吧,淑昭,老身想听一首秋花月。”

    “是。”

    沈淑昭隔着帘子领命后,就随众庶女坐下来,婢子呈来琵琶,调试一番,她开始为老祖母弹奏。

    不久,音律袅袅绕梁,如鸣佩环,远处姨娘庶女都静静坐着,四府的正夫人在帘里话家常,屋中充满了檀香与药味,一切安稳寻常。

    弹得一半,正当人沉浸其间时,突然只听琴弦“啪”的一声响!所有人无不侧目过来,见那琵琶果真断去一根弦!这屋子正有一位带病老妇,出了琴断之事可是大不祥之兆,各个花容失色,帘后赶紧传来一声问:“这是怎么了?”

    哪知沈淑昭平淡不惊起身,就像在前世一般,先跪下来道:“回祖母,琴弦断了。”

    “什……什么?”

    老祖母是极信神鬼之人,出行常做龟占,一点风吹草动就要闭门吃斋,而自己平日又以才艺得到喜爱,如今在这个时候断琴,一切都来得凑巧。

    前世她马上垂泪于琴不为祖母祈福,于是悲愤而摔之,因此一下子把里头的机关落得敞亮,但现在她要顺着这个圈套走下去。

    于是她道:“我过去常梦见一个白发老翁,他喜我弹琴吹笛,但近来他一见我,就不断叹气,昨夜我正潜心练艺,他忽而走过来把琴砸了,我不知所措,他却欲言又止,说不出来什么,只好摇了摇头,朝南边走了,不知可与此事有关。”

    帘子背后一片静寂,终于响起老祖母颤巍巍的声音:“你院子南边……可是宗祀堂?”

    过了半晌,有伺候的人悄声说:“没记错的话,好似是的。”

    随之帘内再无别的动静,一阵漫长的等待,老祖母道:“唉,老身就知道,沈家好歹过去也是满门忠烈,随先帝平定乱世后,京城只有四个国公啊……为何到了咱们这儿,没了名臣不说,还……”

    众人齐低头,沈淑昭心里道,还有一个干政的女人。

    老祖母对此执念太深,认为沈家愧对了列祖列宗,不配承这国公殊荣,她认为靠出身获得一品高官弄权的男子,和靠出身入宫当上太后掌政的女子好似不是一回事。

    “你们都退下。”老祖母道,“淑昭,你进来陪老身。”

    所有人连忙告退,沈淑昭终于得以掀帘步入其中,老祖母正倚靠在床上,她面色忧悸,沈淑昭温然握住她的手,坐下来道:“祖母,我想倘若有在天之灵,他们一定会庇佑咱们的,今后有什么事都由我来陪您。”

    “不提这个梦了,你生母近来可好?”

    “劳祖宗挂记,她日夜在佛堂前祈福,不敢怠慢。”

    “老身知道你们的苦,今日她没来……可也是大夫人的缘故?唉,一切都怪老身当年擅作主张,你外祖父当年在这里教书,老身为何偏偏那天要她过来?”

    她佯装尴尬一笑,心里却十分平淡,老祖母又开始提陈年旧事了,她知道老祖母对她们心有愧疚,大夫人也谁都善待,就独不喜欢她娘,想来少不了老祖母的干系,可这已经十几年了,纠结情爱有意义吗?

    “不提了,今日你就在此陪老身闲聊吧。”老祖母拍了拍她的手背。

    “是。”沈淑昭温婉低头,接下来伺候喂药,下午在这里一会儿唱曲,一会儿打趣,一会儿说事,万事信手拈来,将老祖母照顾得心情甚好。

    晚膳时,门外有人通禀,大夫人带上了长姐三妹过来探望,沈淑昭起身作告退,她知道留下来是招人烦厌的,老祖母点头,她走之后,那边就带着十六个仆人进来了,抱着琵琶走出去,一番行礼,对面淡淡一扫她怀中的东西,擦肩而过。

    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被人笑了不少次,因为这与府上的讴者乐人没有区别,可她毫不介意,谁叫别人走别人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只要老祖母疼她,能给她一个不必远嫁的亲事就好。

    不过因着生母被生父强纳为小妾又被厌弃的事,她已经不太对姻缘抱有期待,若非没人逼迫她,真想当个女道士算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前生她的命是被太后逼迫入宫为妃,当时太后以千秋节的名义,要召沈家未出阁的小姐入宫伺候一个月,她的生父是当世清国公,而他只有三个女儿,所以来府上传话的人特意强调:“无论正出庶出。”

    明眼人都知道谁会成为妃子,于是她自请不去,结果长姐三妹入宫,最后又灰溜溜地离宫,紧跟着太后一道旨下来,就改由她入宫为妃了。

    每想至此,她就深深感叹,就说世上无嗟来之食,一入宫皇上就刚好病重,太后就刚好继续代政,不久皇上就刚好死了,原来她前生入宫的意义——只是为了迷惑皇上,告诉他太后不打算害他?

    晚风吹佛,她抱紧琵琶,一个人朝路尽头走去。

    不过这一次……

    她走的这条路不同寻常。

    那并非回去的方向。

    三刻过后,那边的所有人也都从老祖母屋中屏退了,熄灭烛,远远望去,还能看见这位白头妇人慢慢合上被子,开始静躺待眠。

    突然,一只不知何处来的小雀跳上了窗边,身色十分怪异,颇似书中的祥瑞小仙,于是老祖母任其跳进来,落在锦被上。

    那小雀扑扇着双翅,似有言相告,老祖母迟疑着,后才发觉,它腿上系得一签,打开来看,上写“昌德成仙”四字——正揣摩际,大风刮起,屋门敞开,有人影晃来!

    只见周围的下人都晕沉在地,若非瞧清楚来人,还险些以为要出人命!

    沈淑昭就这样站在她面前,大风刮过,她青丝散开,有一分悲悯,冥冥之中好似看破红尘。

    老祖母正要问出了何事,却发觉其面色不对,眸锁苍肃,冷得不食人间烟火,不似豆蔻当有的神色,反倒生了一些仙骨老夫的派头?

    “淑昭,你……”老祖母困惑道,沈淑昭立在她面前,不禁皱眉摇首,以低沉的嗓子道:“老夫非你孙女,老夫是昌德年的清国公!今已成仙,窥沈府来日,望见烟火熄却,人丁皆散,叹后辈无为,府门潦闭,故而前来给句忠言!”

    老祖母一惊,忙从榻上起来,朝地下跪去,红了眼道:“国公,妾身已不在人间了?”

    沈淑昭受一跪仍面不改色,继续道:“你还活着,是老夫下凡来见你!若你心有疑声,不妨就看看,三日之后,府上会收到你二子在幽州察举时从马背摔落的信,七日之后,你多年不见的儿时师保会重访京城,他带着两个孩子,大的字长白,小的字太仙,十五日后,朝中萧家得势,你儿子无力替太后解难,连遭苛责,多日不食。沈家穷途末路,万事可昭,却一人不知,实叫人痛心!剩下的,老夫不欲多言,道来只怕吓极了你。”

    老祖母面色煞白,问道:“那清国公,沈家今后可如何是好?”

    “下个月,太后就要召你大儿子的女儿入宫,但你也知,大夫人姓江,这四大姓氏朝堂本就忌惮,更何况是沈江联姻!所以最后入宫的是庶女,而非长女,庶女不过任人鱼肉,这长女,必得送去压制萧后!”

    “是,妾牢记。”

    “你再记一个,太后如今崇佛弃黄道,违背了国运。”沈淑昭道完,皱眉半晌,又道:“不如送你二孙女侍孝太后,老夫正是听见她在牌位前苦苦哀求,这才下凡,待她入宫,老夫定要一见太后!”

    “是,是。”老祖母磕了一头,接着就听她的“清国公”道:“老夫走了!虽已成仙百年,事不关己,然这府里皆乃老夫后辈,无人能戒除心魔,上来陪老夫,真道寂寥!”这样说罢,“他”声音慢慢远去,仿佛被抽走,人却站立不动,直至声消风停,眼前被借身的沈淑昭也合上了双眸,沉沉向下倒去——

    接着她就和其他下人一样,昏睡了整整一日,大夫人说这是被下了迷魂药,可老祖母就是不让人查。

    三日,七日,十五日后……

    当这些预言被一次次明验,老祖母终于也将那夜向族人瞒一半道一半。

    沈淑昭第一次得知此事时,惊诧得冷汗连连,险些不敢出门!

    于是老祖母去宽慰于她,之后她开始小心连日侍奉,用甜言安抚,直把老人家哄得心头舒解,这病也总算好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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