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赫尔被带走前,抱起自己种在破陶罐的一株花。
警员呵斥道:“放下!这是现场物证。”
他不松手,烦躁的警员只好由他把这破玩意儿一路抱到警察局。
整间警局乱得与集市无异,有警员卷起报纸朝小偷头上一顿敲。旁边抢劫犯懒洋洋摊在椅子上,死皮赖脸跟警官讨要香烟。到处充斥着刺鼻烟味,混着骂骂咧咧的嘈杂。
“都是野狗区的杂种。”小安赫尔听见有人骂了一句。
“野狗区”指的正是小安赫尔生活的贫民窟。如果说那里是整座城市排名第一的犯罪集散地,这间警局大概排名第二。
审讯室。
椅子冰冷,小安赫尔不安地动了动,两脚悬着。
“你看见一个拿枪的男人?
审问他的是警局局长,目光透出一股尖锐,“小杂种,为什么不把你看见的忘干净?”
安赫尔闭紧嘴。
自幼在人渣堆里长大,他很熟悉这神情。
他明白了,局长跟凶手认识,自己完了。
局长夺过他的破陶罐,连同那株白色花儿,砸进垃圾桶里:“你是个麻烦。”
小安赫尔预感自己走不出这间警局了。
他坐在那把金属审讯椅上,过分安静中,右耳很疼,是被枪声和爆炸声震的,但没人关心他。
局长阴沉地注视他,终于起身打算“处理”他。
可审讯室的门忽然被敲响。
冰冷的金属门打开,一个声音带着慵懒笑意:“这地方不适合小朋友,你说呢,格伦局长?”
局长诧异起身,语气很谨慎:“丹尼……先生?”
安赫尔看去,却被门外的光刺痛眼睛。
丹尼闲庭信步地进来,俯身端详他,笑吟吟的:“嘿,小家伙。”
丹尼很年轻,有一双温柔的灰绿眸子,门外照进光,温和地镀在褐色头发上。
他不是警局的人。
但几句话的功夫,他就把安赫尔从警局手里要走了。
丹尼抱起他,走出暗不见天日的审讯室,穿过喧嚣嘈杂,审讯室那扇黑暗的门渐远渐小。
“我们得坐车去一个新城市。”
丹尼放慢步速,对他解释接下来的安排,“去见一个人。”
小安赫尔看着丹尼,终于开口,他一个音一个音,很仔细地说:“塞布丽娜。”
丹尼略一怔,笑容有些哀伤:“我听说了这个女人,她对你还不错,但抱歉,她已经死了。”
又解释道:“会有人安葬她。时间来不及,咱们得走了。”
“为什么要走?”小安赫尔只熟悉“野狗区”,他或许该回去。
丹尼:“因为有个人让我来接你。”他语气很温和,但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们站在洋红风铃树下,丹尼看小安赫尔脏兮兮的脸,为他擦掉眼泪:“知道么,你是个漂亮的小孩。
天空半阴半晴,延伸至路尽头的洋红风铃木繁茂如火,路旁,四辆黑色越野车列于两台轿车前后。司机打开门,丹尼带他坐进其中一辆轿车。
副驾座的人回头看看小安赫尔,对他笑了笑。
“他是梅森。”丹尼说,“你以后会常常见他。”
梅森是拉丁裔人,成熟稳重,英俊的五官轮廓硬朗,鬓边发丝天然泛白,整个人有种军队出身的利落气势。
梅森拿起对讲机下指令,车队就缓缓启程
车队行驶在暮色的城市公路,一路北上,特意避开占据半面山的“野狗区”贫民窟。丹尼在小安赫尔身边,拿了本书打发时间,时而与小安赫尔说几句话。对讲机一直打开,梅森随时与前后随行车辆确认情况。
气氛很轻松,但能感觉到,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警惕。
小安赫尔安静地打量周遭,目光定格在外面。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废墟间那个拿枪男人的模样。
过往的人生,以及这座城市的堕落与繁荣都消失在车窗外,他蜷缩在后座上,疲惫而不安地睡去。
他淡金色头发和白皙的小脸沾满尘土和血迹,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简直像条小流浪狗。
丹尼调低温度,给他盖一条薄毯:“如果时间来得及,应该先带他洗个澡换身衣服。”
梅森从后视镜看一眼熟睡的小安赫尔:“他是唯一生还者,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警局和他自己都说没有。”丹尼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况且,如果他在场,费利佩一定早就发现了。”
天黑了不知多久,小安赫尔在车里醒来。
车窗外只有远方城市的隐约灯火,在黑暗的大地尽头现出一线,此外什么都看不见。
他很害怕,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而他什么都没得选。
丹尼问:“身上有伤着么?”
小安赫尔被爆炸声震到的耳朵还有些疼,但摇摇头没说。
他放松了些,只对电台节目很感兴趣,听得很认真。从前母亲不让他离开那条街,于是逼仄小屋里的旧电视和收音机就是他最大的娱乐。
车里的气氛渐渐放松下来,小安赫尔忽然问:“是谁让你接我……是我父亲么?”
从前大人常常取笑他,说若是运气好,说不定父亲会回来认他。可一个妓|女的儿子,天知道他父亲是谁。
小安赫尔很谨慎地看着丹尼:“母亲说他早就死了。”
梅森在副驾驶上,神情很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丹尼目光温和:“不,并不是你父亲。”
深夜,他们抵达新的城市,车队停在半山一座独立别墅外。
小安赫尔下了车,夜风一吹,精神再次紧绷起来。
与此同时,另一队车也准时抵达。
丹尼带他走向一辆车。
一名高挑的男人下了车,黑色头发,衬衣与西裤一尘不染,从影绰的车灯光线中走来。
“安赫尔?”
那人的声音低沉如水,走近些,容貌清晰起来。
安赫尔瞬间如堕冰窖。
是那个拿枪的男人!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他是来杀我的吗?
小安赫尔僵在原地,紧攥住丹尼的手,只觉血液如同倒流,耳边仿佛再次响起枪声和尖叫。
他僵硬地后退了一小步,那男人注意到了,随口问:“怎么?”
丹尼笑着抱起小安赫尔:“小朋友总会害怕陌生人,他今天经历太多事了。”
那男人就站在几步之外,点点头表示理解。
小安赫尔意识到,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现场看见了这男人,也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
“野狗区”长大的小孩脑子都很灵活,他绝望地明白,自己不能露馅。
丹尼:“怎么了?”
他死死搂着丹尼的脖颈:“你要走了吗?”
丹尼:“是的。不过没关系,他会照顾你的,梅森也会一起走。”
那男人深深看了眼小安赫尔缩在丹尼怀里的背影,未发一言,也不催促。
他靠在车头,垂眸点了支烟,于是所有人和车辆都安静地原地待命。
丹尼就耐心劝导小安赫尔。
其实,小安赫尔并没有亲眼见到男人开枪的场景。
塞布丽娜会是他杀死的吗?
当时枪声静止后,有人进来,又有人离开,这个男人会不会只是后来到的?
小安赫尔想,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这个男人不是屠杀者?
这一刻还是来了,丹尼把他放在地上。
男人单膝蹲跪在小安赫尔面前,尽量与他平视。
他的黑眸凝视安赫尔,那双眼冰冷极了,却让人有种深情的错觉。
小安赫尔再一次想,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他不是屠杀者?
安赫尔满身泥污、尘土,脸上全是狼狈的泪痕,几乎看不出原本长相。
可男人抬手,微凉的指腹轻擦过他脸颊,望着他碧蓝干净的眼,突然淡淡一笑:“安赫尔,你的眼睛很漂亮。”
就这一刹,小安赫尔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碎掉了,碎在他轻描淡写的笑意里,发出一声清晰脆裂声。
这是他一生中见过最好看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小安赫尔几乎宁愿相信他和丹尼一样,并非坏人。
“我叫费利佩。”他说。
小安赫尔眼中蕴起不知哀伤还是恐惧的泪,艰难地重复了一遍:“费利佩。”
费利佩丝毫不介意他身上的尘污,微微倾身抱起他。夜风穿过山岭,远处的城灯火如昼,小安赫尔被他身上的淡淡凛冽气息包围。
梅森随他们上同一辆车,丹尼的车调转方向,就此道别。
两队车分别离开,费利佩就坐在小安赫尔身边。
车里很安静,梅森在副驾座上微偏过头:“这孩子喜欢听电台。”
费利佩轻轻一抬下巴,梅森会意,打开车载收音,一位女歌手的声音回荡在夜色车中。
“…… And if I only could”
“I'd make a deal with God……”
小安赫尔稍一抬头,就看见昏暗中那弧度完美的侧脸。
费利佩似有所感,垂眸正对上他视线,于是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修长的五指握住他的手:“想问什么?”
那持枪的手竟也是有温度的。
小安赫尔望着车窗外:“我们去哪儿?”
费利佩:“回家。”
“……And I'd get him to swap our places”
“Be running up that road”
“Be running up that hill……”
夜色深沉辽旷,十几辆车始终保持间距,公路蜿蜒通往山下熔金般的城市,通往他们从此纠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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