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是个不会说谎的呆子,他说什么落瓷都是信的,何况还是这样一许终身的誓言。
眼中的泪花又在打着转儿,她紧紧地回握住那双满是干茧的粗糙大手。
特别是虎口和掌心,完全硬得都不像属于人类的柔软皮肤,倒像是她平常打交道的那些干涩枯萎的药材。这得是怎么样的经历和磨练才有能有的啊。落瓷心疼地摩挲着。
空青抽开手去:“莫伤了你的手。”见落瓷又开始掉泪,他又无措起来,拿手去揩结果越抹越多。
那双充满怜惜心疼的灵动眼睛里,仿佛藏着一汪清泉,不住地让她淌着泪。揩也揩不净,空青索性不再徒劳,站起身把那泪人儿箍抱在怀里,重复着说:“莫哭了,莫哭了。常年练武已经习惯了,早就不疼了。”又安慰她:“哪个习武之人不是一手老茧的。”
落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抽抽搭搭地说:“给我多讲讲你以前的事儿吧,我想知道。”
默了一瞬,空青抬手抚着她的发顶,“随在你身边后,那些事儿就像在梦里度过似的,都记不住了。”
“那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心疼你。”落瓷紧紧环住他的腰。
空青笑了一下,轻声说好。就那么抱着她等她平息情绪。
静默中,有怀里人偶尔抽泣的声音,有烛火中灯花炸裂的声音。空青暗自想,他果真是不会安慰人的,只这一天就让那个爱笑的女子哭了好几回。
落瓷好久才止住哭声,抬起头来,见空青腰腹间的外袍都被她的泪水沁湿,自己也挺难为情。这些年,除开醉酒那一次外,上一次哭还是师傅过世的时候。
见落瓷不再哭,空青松了一口大气,这比小时候站一天的梅花桩还要让他难受。他放开落瓷,向外走去,“我去打些热水上来,你洗把脸。”
阔别月余,再次回到嘉兴城,落瓷连街面上的马粪蛋子都觉得好得不得了。
大约是心情的关系?
去时怏怏,归时洋洋。
红曲在七里香二楼的窗边抱着花小懒晒太阳,落瓷抬头眯着眼睛看她,似乎都睡着了。谁知马车的车轮压过青石板的声音一停,她耳朵动动,顿时睁开一双清明的眼。
可打招呼的声音还是懒懒地:“哟,回来啦?”
话音未落,只见那轻盈的身影一跃,伴随着花小懒凄厉的叫声,红裙飘飞,丽人已经稳稳地站在了街面上,落瓷跟前。惹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花小懒一下子从红曲的怀中挣开,跳下地,不一会儿就不知道串到了哪里去。那速度和矫健敏捷的动作可和那快吃成冬瓜的体型不搭。
红曲无所谓地拍拍身上的猫毛。
有店小二上来行礼,从空青手中接过套马的缰绳,把马车拉下去安置。
落瓷和红曲相携入内,她问:“这几天店里生意又不好?你怎么歇在上面。”二楼窗边视野开阔,一般都是客人们的首选位置。
红曲掏掏耳朵,“好得很呢,又被包场了。银子给得足,我也就勉为其难了。”
正说着,就有两个作蒙古打扮的壮汉从客房院子的门里走出来。
“是蒙古人?”落瓷问。
“看着像一个蒙古商队。”红曲一边说,一边让人吩咐厨下准备热水喝饭食。
落瓷懂了,红曲说看着像商队,那就是实际上是有其他底细的。不过他们开门做生意,客人的来由也和他们无关。
“你别管了,好生休整休整,我们家神医的大名可比你的马车的速度快,杏林大比的情况早就传回嘉兴了。这不没几天我就替你收了一大堆帖子,有请你看病的,有来结交的,有请你去吃席的,还有给你做媒的。”顿了顿,红曲狡黠笑着补充,“给你做媒的拉线的另一方可都是姑娘。”
落瓷作势打了她一下,当年为了行走江湖方便些,这不才常做男子装扮么,到现在许多人都只道她武落瓷是位男大夫。
嗔她一眼,落瓷道:“别的我就不管了,你看着处理,那些请看病的帖子你理出来送到我房里吧,回头我看看。”
红曲甩了甩帕子,不甚赞同:“你现在可是江湖第一神医啊,谁那么大的架子敢请你去,病死活该,你一趟趟地跑还不累死,就该他们自己个儿找上门来才算有诚意。”
落瓷笑了下,“也没多大事儿,有的病人确实移动不得。我的好老板娘,你就帮我拣拣罢。”
红曲嗤了一声,不怎么高兴地走了,远远地还听她在说:“就是个劳碌命。”
转过影壁,就见曲非奔了过来,整个院子里都荡漾着她的笑声。
“师祖算得可真准,他今晨才说姐姐今日回转,果真来了。”
落瓷听她那声师祖叫得亲切,料想她不在家期间也发生了不少事。忙问:“师祖还在?”
“哈哈哈,他住得可舒坦了。没事儿折腾一下我和黄宣,看起来挺满意的。”虽口中抱怨着折腾,语气里的明亮亲切劲儿谁都听得出来。
落瓷笑笑,这样也好。
“我去换身衣服再去给他老人家请安。”
“你就是那个第一医术的大夫?”
落瓷这才注意到曲非身边跟了个小姑娘,圆圆的脸,大大的眼,一身裙褥穿得别别扭扭,真想给她扒下来扯整齐了再套上去。
又见她打量了落瓷一番接着说:“也没有什么七头八臂的。”看起来还挺纳闷。
她这一开口落瓷就想起了,是月前闹着要住七里香的蒙古姑娘,似乎是叫哲哲的。
曲非哭笑不得,“什么七头八臂,是三头六臂。”
哲哲又看了一会儿还是很纳闷:“也没有啊。”
好实诚的姑娘。
曲非解释道:“哲哲跟着商队住在咱们店里,她对汉话很感兴趣,又常说得颠三倒四,找到我跟前要我教她。这姑娘爽快,对我胃口,我也就勉为其难当她半个老师。现在说话是不会颠来倒去了,就是常常用错词。今天闹着要穿我们的衣服,这不还没给她弄清楚呢。”
“行,你们玩吧。我先去梳洗”
那厢空青将落瓷送上楼,回转去找黄宣。
黄宣此时正赤膊在院子里搬石头,这还没入夏,已经满身大汗。见到空青,他擦了把脸打了个招呼之后就继续干活了。
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一个雕像般站着,一个哼哼次次地干活。两个似乎也不觉得尴尬。
杨康喝水回来就见到打了招呼也没说什么。他倒是没有赤膊,穿了一身不知谁的粗布单衣,和黄宣一起磊石头。
空青就站在一旁看他们俩磊石头。有时候石头滚到他脚边了,他就让一让。继续站在一旁看他们磊石头。
还是杨康最先沉不住气。直起身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石头上,用袖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完全不见当年王孙公子的样子,就是按天点卯的泥瓦工。
他喘着用下巴点点空青,问他:“你是要帮我们干活还是怎么的?如果不是,还是赶紧的回去换身衣服喝碗热汤吧。这风尘仆仆的你不累得慌,我还看着难受。而且挺影响我们干活的。真的。”
空青闻言,将宝剑放置在假山顶上,脱了外袍也开始跟着他们垒石头。
杨康叉腰看了一会儿,笑着摇头,自言自语:“行吧,也能快些。”揉着酸疼的腰,又弯了下去。
院子里的地上已经用石灰画好了一条条白线,石头也是现成的,一块块按着摆上去就是。如果遇上石头大小不合适地,需要用凿子凿开再码上去。这些年黄宣一时脑热需要重新摆阵的事不是一两回,空青倒也还做得上手。
天擦黑三人才将石头码好,黄宣验证了没问题后,杨康累得快摊在地上。他一边抖着靴子里的小石子,一边问在穿外衣的空青。
“什么事儿,说吧。劳您在这院子里跟我们混了一下午,而不是跟在武姐姐身边。”他还挺好奇的。
空青已经系好了袍子,又从假山顶上取了宝剑,闻言先答:“家里,安全。”
杨康知他是在回为什么不跟着武姐姐的问题,又继续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空青这才慢腾腾地转向黄宣,道:“红曲有哭过吗?”这话他是透着迟疑的,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来红曲哭会是什么样子。
黄宣愣了一下,回了一句:“哭,常哭。”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低头佯装收拾东西。
这个答案其实还挺出乎空青意料的,他忙问:“那她哭的时候怎么才能让她不哭。”
这回黄宣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空青又转向杨康。
“你问我们家小曲儿啊?哭啊,怎么不哭,但凡女子,哪有不哭的。”杨康笑得意味深长,依他的精明,从空青问了这句话出口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脑中略一转圜,也能将事情来龙去脉猜个七七八八。
“那……”
还未待空青将问题问出口,杨康慢悠悠地起身,拍拍空青的肩膀,语重心长:“哄女孩儿啊,这可是门大学问,兄弟爱莫能助,你得自己摸索。”说完又慢悠悠地揉着腰走了。
空青:“……”
似乎,下午的石头,白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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