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起来,雨势依然浩大。
李母在鸡棚里拌饲料喂完鸡,对着这天气直发愁:“看天色阴的哟,这雨不知还要下多久,地里收成肯定受影响。”
李父穿着个白背心蹲在屋檐下拧毛巾擦了一把脸,也皱着眉头道:“要是再继续这么下,拖多几天麦子在地里都该闷出芽了,我看不能等,今天很可能队里还是会组织大家抢收,能抢多少是多少。”
另一边正在喝粥的李正阳听了,发出哀嚎:“啊,不会吧,去年那一趟就把我累惨了,今年还来!”
李军在旁边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收,那大家今年就要饿肚子了。”
李家人对之前的抢收记忆犹新,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天气能快点放晴。
李正阳对李军悄悄话:“哥,你说我今年能不能不去啊?”
没想李父耳尖听见了,逮着就骂:小兔崽子,抢收是儿戏的事吗,男女老少都要齐齐上阵,你小子别又想偷懒。”
李正阳怨念地对着屋檐不断掉下的雨珠,一脸沮丧。
李军突然想起来又说:“听说昨天连队里安排收割机通宵作业,八位机械手轮流上阵,一晚上没回来。”
李父在墙上挂好毛巾,叹道:“这就是’麦收一晌,龙口夺粮’啊。”
……
龙口夺粮!
听上去多么英伟壮观!
几乎同一时间,这四个字也在知青连里被提了出来。
知青排排长邓如峰在给所有知青开麦收动员大会。
振奋的发言过后,新来的知青们发出兴奋的议论声。他们大部分人是第一次来到农村参加生产活动,有些还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抢收是什么样。
老知青中却爆发出一片抱怨声,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嗷嗷叫苦,因为他们不少人都已经亲身经历过,知道在雨中收麦子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部分不想干活的新知青也是抱怨的一员,有人提出为什么不能全让收割机去收呢,这么大雨怎么干得了活。
有人七嘴八舌应和。
邓如峰大喊一声:“都给我安静点!你们能到这里来,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村民们没义务养着你们光吃饭不干活。嫌苦嫌累的,可以,不要让我看到你伸手领乡亲们送你们的口粮就行!”
这话下来,基本没人敢再抱怨了。
这时却从女知青排里传出一个声音:“排长,我想问问,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参加抢收?”
邓如峰循声找到问话的人,凝着眉头回答:“原则上,是这样说。”
“那我想问,昨天怎么有些人就可以不下地呢?难道还有人可以享受特殊待遇吗?”
话音落下,虽然没明说是谁,但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一个人。
苏艺。
一个男知青看不过去,抢着说:“周小莉,你在那影射谁呢?人家苏艺在等录取通知书呢,说不定明天后天就要离开连队了,人家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人群中好几个偷偷喜欢苏艺的人小声附和,大多数人没吱声,只是转回头盯着排长看。女知青中很多人目光不善地看着苏艺,看起来也都想要一个说法。
没人试图阻止周小莉,她往前一步走出队列,声音更大更坚定:
“不干活还不让人说了?要走又怎么样,这不是还没走吗。只要一天还在连队里,就一天都还是要参加劳动,排长刚不是说了,谁也不能吃干饭,她一个人不干活,等于我们其他人都得帮她多干一份。再说了,这走不走得了,还另说呢。”
谁想到自己白白替人干了活,肯定都不会乐意。
周小莉这么一说,刚刚用眼神对她表示不满的人立马变少了,一开始想为苏艺出头的那几个青年也气弱了。
更多的人开始向苏艺射去仇视的目光,倒像是都听进去了周小莉说的话。
人群中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倒是有个瘦瘦的小姑娘一直没抬头,似乎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的话。
沈兆麟刚好也站在边缘位置,只在最开始时抬头看了一眼,却从头到尾都没出声。
他没有第一时间站出去为苏艺出头的做法,倒是让那个角落里的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
苏艺的脸红了又白,双手垂在身侧,在裙摆的掩盖下不停地捏紧再捏紧,嘴巴抿着,下巴微抬,明明已经气极,面上却逼自己摆出一副含屈受辱却不甚在意、不屑与之争辩的表情。
议论的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高,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邓如峰为了控制场合再次破声大喊:“干什么呢!告诉你们,这里不是菜市场,不是给你们吵架瞎嚷嚷的地方,这里是讲纪律的!”
他又环视一圈,然后停在一边,恢复了正常的音量继续说:“至于刚才提出的问题,你叫周小莉是吧,你反映的问题我之前不了解,等下我会和女知青排的排长了解情况。
我保证,不是非常特殊的情况,绝不允许任何人搞特殊!现在是非常时期,老天爷在给我们出难题,但一年的辛苦汗水不能就这么白费,这关系到我们大家今年能不能吃饱饭的问题。
我们要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团结起来,争收麦子,多收麦子,跟老天爷夺口粮,绝不给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拖后腿!”
大家的情绪被振奋人心的口号带动了上来,也可能是出于对饿肚子的恐惧,个个手握着镰刀打转,恨不得立马就去下地抢粮。
周小莉虽没一下子达到自己的目的,但看着也算是满意,昂头睨了苏艺一眼就退了回去。
自从知道苏艺可以提前返城之后,她就觉得自己被苏艺算计了。
她之前听苏艺哭诉说李茹那小贱人抢走了她男人,又说了很多李茹又懒又傲又坏的坏话,她深有同感,头脑一热就帮苏艺去找李茹出气了。
结果她周小莉是一点好都没捞着,还反过来被修理了一顿。苏艺还假惺惺地过来安慰她,明里暗里的意思却是怪她太冲动,做事不讲究方法。
当时她还不明白,后来知道苏艺居然早就跟村支书儿子有一腿,还趁机搞到了个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她立马就想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了。
她心想:好你个苏艺,枉我一直当你是好同学好朋友,合着你一直把我当枪使呢!
明里利用她来个借刀杀人,私下又跟人暗度陈仓,再玩个苦肉计就想金蝉脱壳,这三十六计,使得那叫一个溜!
不拔了你的皮,难平我上次当众被打的怨恨!这个仇不报,我周小莉的姓就倒过来写!
……
接下来几天,就是艰苦卓绝的抢收。雨还是下下停停。
李茹因为脚伤没法下地,但她还是会在不下雨的时候,一瘸一拐地跑到麦场边的饲养室,和其他妇女一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磨钝了的镰刀、钉紧犁把上松动的铆钉,准备捆麦秸的草绳等等。
有时也会碰上一些运麦秆过来的“熟人”。
比如沈兆麟。他见到她大感意外,凑过来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一直往她的脚看,想问她的伤怎么样了。
他正要张嘴,李茹发出“哎呀”一声提醒,原来不知道谁扔了把镰刀在稻草堆里,旁边的马大姐没看见,差点就坐到那上面去了。
那可是把磨尖了头的镰刀。
马大姐惊出一声汗,连忙感谢李茹,偏头一看,见一大小伙子站在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知道在干啥,她就奇怪地问:“小伙子,你在这傻愣着干啥呀。”
李茹早就走一边去堆放麦秸了,沈兆麟被马大姐突然这么一问,面上就是一窘,也不好再说什么,连忙出去了。马大姐在他背后还念叨了声:“看着人倒是不傻,没见过漂亮姑娘么这是?”
又比如周小莉。
她见到李茹,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但也没敢像之前那样嚣张。
负责接收的人有好几个,她还专门走来李茹这边;
一般人都是进来把东西放下就走,她却跟着用手扶着,闷不作声帮李茹把麦秆往里面送了好几步,好像有点讨好李茹的意思。
李茹想不明白,但想想觉得她也没办法把自己怎么样,也就不管她了。
再比如苏艺。
她那模样可就颇有看头了。
只见她一身泥泞,脸也脏脏的,好像整个人掉进泥坑里滚过似的。虽说其他人差不多也都这样,但这种事出现在她身上可就难得一见了。
李茹记得,不管什么场合,她都衣裙飘飘,像是一尘不染的仙子,哪怕在草场上坐一下,都要掏出手绢垫在屁股下面的。
苏艺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气得不轻,不知是因为污泥还是她本身脸就气得扭曲,李茹都觉得她有点陌生了。
李茹也没打算乘机奚落她,本还想装作不认识她就算了。
谁知苏艺却想当然地认为,李茹肯定在看她笑话。
她快步走过来,把手里一大捆麦秆用力往李茹腿上一扔,绳子没捆扎实,本就一路上稀稀拉拉地掉,惹人侧目。
这下猛砸下来,李茹闪避不及,脚被砸了个正着,一部分还弹了出来蹭到她的裤子上。
李茹还没说话,一旁的马大姐却看不过去了。
“哎,你这女娃怎么这种做事态度啊?东西好好放下不行啊?怎么还直接往人身上扔呢?我告诉你可不带这么故意害人的!”
苏艺被周小莉那奸诈小人逼着干了几天活,又被很多早就看不惯她的人盯得很紧,歇口气都不可以,本身就已经憋屈到不行。
她心里暗骂那些人就是见风使舵,看着她要脱离苦海了,就敢光明正大对她表达不满了。
她一肚子气想撒,但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蹦出个大妈帮李茹说话,她想:这人谁啊?可真够多管闲事的。
但有那么多人看着,她只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努力做出有点抱歉的表情,说了句:“抱歉了,我手上太重,一时没抱住。”
她心里气不顺,表情也做得很勉强,看起来就一脸不情不愿。
马大姐可不是好忽悠的老好人,她一双眼睛利着呢!
苏艺这小表情可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她一眼就看出来这女娃并不是诚心道歉,说不定本就是故意伤人的。
李茹正想开口,马大姐却过来把李茹拦在身后。
她瞪着苏艺,准备好好教导教导这个不听教的小姑娘。
就在这时,沈兆麟和其他几个人刚好扛着麦秆捆子走进来,看着屋内这像是对峙的情形,他不由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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