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课后,温瑜拒绝了夏小寒一起回宿舍的提议,独自前往学校后山散心。
她毕竟还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怎么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一切,来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当这一切陡然发生时,难免会感到怅然若失且难以接受。
后山是原主的秘密基地。她不受家人疼爱,是养母口中的“赔钱货”,在学校背负了极大的学业压力不说,还压根没什么朋友诉苦,唯一关系比较亲密的人,居然只有她暗自痛恨的夏小寒。不开心的事情多了,总得有个发泄情绪的渠道,于是原主想方设法找到了这个地方,伤心难过的时候吼上几声或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
其实她是个挺可怜的小姑娘,但向来拒绝人物洗白的温瑜明白,悲惨的人生经历并不能成为她随心所欲伤害他人的理由,把自己的痛苦强加于别人是最令人不齿的行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唯一真心对她的朋友。
后山因为地处偏僻而人迹罕至,此时正值深冬,夜里的寒气如同女人柔若无骨却冰冷的手掌游走于身体四周,大多数人下课后就第一时间选择回寝室取暖,就更不会有人前来这里。
原主没有棉袄或比较暖和的毛衣,温瑜被冻得瑟瑟发抖,将整张脸都裹进围巾。她实在是学习着了魔,走在后山阶梯上时还隐隐升起一个念头,海拔上升一千米,气温下降六摄氏度,所以山上肯定会更冷。
光秃秃的树枝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在凛冽冬风的吹拂下犹如魔鬼漆黑的爪牙,穿着单薄袜子的双脚已经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这种感觉让温瑜想起车祸后无法行走的那段日子。
那时她从不敢低头,因为每当低头就会瞥见空空荡荡的下身,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自己如今已经成了无法行走的废人。
能够再度拥有足底触碰土地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后山山顶空无一人,自四面涌来的寒风像匕首划过脸颊,冰冷的痛感一遍遍提醒她自己并非身处梦境。万物隐匿了声迹,温瑜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真冷啊,她想。
在从前的日子里,她向来是最受宠爱的那个,车祸发生后父母与哥哥更是对她投注了全身心的关照,几乎没有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她占据了这个同名同姓女孩的身体,曾经爱与被爱的所有事物都只能存在于回忆,想到与家人一同度过的点点滴滴,温瑜忍不住红了眼眶,还来不及反应,眼泪便倏地落下来。
她自尊心强,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独处,也极力压抑哭声,只发出轻微的啜泣。就这样哭了好一会,等眼泪终于干涸,胸口的郁闷消散殆尽,心情便也随之明朗许多。
一味哭泣并不能解决问题,她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但人类总需要通过某些方式发泄自身的负面情绪,而哭泣就是其中之一。今晚的落泪权当做与过去的告别礼,从此以后,她要代替那个贫苦且平庸的女孩子好好活下去——但她也绝不会走原主的老路,作天作地、在伤害身边所有人的同时将自己引入万劫不复的死路。
正因为失去过,她才更懂得这个世界的珍贵之处。那些触手可及的梦想、善良可爱的人,她都要好好守护。
温瑜一边想着,一边摘下眼镜拭去眼泪,忽然听见身旁窸窣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正对上一束刺目的手机光线,于是微微眯了双眼。在眼睛稍微适应后,才终于看清光芒后的那个人。
许炽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后山遇见其他人。他心情不好时偶尔会来这里独自抽烟,兀地撞上别人,便有了种领地被非法占用的气恼,但在看清那个人的脸后也像她一样短暂地愣住了。
温瑜少见地没带那副又大又傻的眼镜,厚重的刘海被扒开至两边,露出光滑洁白的额头,盈满水光的眸子在光线下荡漾如潺潺溪流。
好像能把人吸进去。
她怔怔地与许炽对视一会儿,连未干的眼泪也忘了擦,用仍带了哭腔的语气轻轻说:“你好。”
心底风卷云涌的烦躁都在霎那间被这两个字按下去,许·没原则·炽:这不是占用,是缘分。
温瑜则懊恼地红了脸,她每次遇见许炽时都处于极为尴尬的局面。初见时她洒了他一身泡面,接着又被他朋友贴了小纸条,现在居然还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被他撞到在偷偷摸摸哭,真是太丢人了。
许炽被她窘迫的模样逗得轻声一笑,关了手机屏幕的光线漫不经心地问:“被人欺负了?”
“没有。”她否认得非常快,“哭是一种有效的解压方法。”
他不置可否地挑起眉。
“那个……我叫温瑜,是三班的。”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并不好打交道,但对方毕竟是她的学习帮扶对象,如果连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那计划未免也太过失败。温瑜想了会儿,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知道你叫许炽。”
这未免也有点太过可爱了。
许炽忍了笑,没告诉她自己早就把她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他在昏黄的月光里注视眼前人模糊娇小的轮廓,情不自禁向她靠近一步,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在同一时间受惊般飞快后挪。
“不好意思,”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温瑜极少与异性独处,尤其还是在这种漆黑寂静的山间,无端生出了几分不适应,“我不太喜欢烟味。”
这是实打实的真话。她从小到大都对这种沉闷刺鼻的味道非常排斥,更何况她曾经认识的男性中很少有人吸烟,一来二去,就对烟味更加敏感,几乎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
许炽低头嗅嗅衣袖,勾起嘴角笑了:“鼻子挺灵。”
温瑜受了表扬,摸着鼻子笑:“谢谢你啊。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过顺口说了句玩笑话,就让她高兴得像个小孩儿。许炽刚要脱口而出“抽烟”两个字,想起她不久前的话,又把它不留痕迹地吞进肚子,答非所问:“反正不像你一样,躲在山顶偷偷哭。”
她的脸倏地就红了。
温瑜平时看起来温和又正经,这会儿乍一见到她慌乱害羞的模样,许炽的心情不明缘由地好了许多。他刚想再逗她几句,就听见门禁前的铃声无比刺耳地响起,然后跟前的小姑娘又气又急地说:“寝室门禁快到了,我要走了,再见。”
他有些失望,又找不到理由挽留,只能轻声应了句“嗯”。
当温瑜经过时,身体带起一阵柔和的微风,其间夹杂了洗衣液的薰衣草气息。与女孩们特意喷洒的浓郁香水味不同,这股香气干净清爽,若隐若现地悬挂在鼻尖,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偷偷溜走。
鬼事神差地,许炽沉沉开口:“有谁欺负你,我帮你解决。”
“真的没有。”她有些无奈地侧过头来,在望见他严肃的表情后噗嗤一声笑了,“谢谢你呀,你是个好人。”
这年头,用好人坏人形容人的……好像除了她也没谁了。
许炽也分不清这姑娘究竟是傻还是机灵,遥遥看了一眼她在黑暗里摸索的背影,一言不发地打开了手机手电筒。
温瑜可谓狼狈而逃,被不熟悉的人看见流眼泪简直是奇耻大辱,再说她如今在许炽面前已经丢尽了脸,以后该怎么树立威信指导他学习,这是个大问题。
学校里禁止携带手机,她只能依靠月光与远处零星几盏路灯的光线勉强看清前方道路,慢悠悠地摸索下山。山林深处无尽的漆黑与幽灵般的树影交相辉映,让她不由得从心底生出几分恐惧。
如果有人陪在身边的话……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忽然身后一道白光飘然而至,照亮荒草遍地的狭窄小道。温瑜转过身,恰巧与不远处的许炽四目相对。
轻盈和煦的光芒映衬出少年瘦削高挑的身形,他的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能望见一只高高抬起的手与作为光源的手机屏幕。
她朝他挥挥手,满含了笑意地喊:“谢谢你。”
许炽没回答,向她扬了扬下巴。
四周依旧静悄悄的,温瑜行走在冬夜的冷风里,身后则是他沉稳且有规律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心口上。
她不知为何又红了脸,心脏砰砰跳,像跃动的小鹿,怎么也静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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