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迟醒来时热了一身的汗。
头顶就是神无境阴沉的脸，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头，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完全好了。
真不愧是男主啊……许迟心中赞叹，面上却毫无波动，一双冷清的眸子看向远处。看见许迟依旧是没有反应，神无境真的怒了，脸上却挂上笑容，“师父，您可让徒儿好找啊！”
听出神无境口气里的不善，许迟佯装羞恼，耳尖泛起红色，“你又是如何找来的……”
一见许迟这副模样，神无境的心蓦地软了下来，便低了声音道：“师父魔灵尽失，徒儿又怎么猜不到您是从魇地来的？师父又如此看重玉焚，那必定是在此处了。”
许迟微微叹了口气，略强硬道：“我一定要在这里住着。”
神无境从没见过自己师父这样强势，就像是在撒娇，于是暖声道：“师父想待到什么时候都好，徒儿陪着师父。”
许迟恍惚道：“那就呆一年吧……”顶多再有一年，他就要走了。
这么短的时间让神无境听了很是高兴，师父的意思不就是一年之后就跟他回魔界吗？只要师父答应呆在他身边，别说一年，哪怕是十年、一百年都呆在人间也可以。
可当第二天清晨，神无境看到自己的师父以血浇灌一簇松苗时，便后悔了。
“这是干什么？！”神无境抓过许迟的手，一眼便看到那条正在汩汩流血的整齐伤口；低头又看到那株绿茸茸的松苗，心中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顿觉不快。
许迟抽出手来，淡然道：“养灵。”
“为这妖修养灵？师父何须如此！”神无境看到那株松苗又向上拱了拱，吐出几瓣嫩叶。
许迟冷冷扫了他一眼，“从未有人能阻止本座想做的事，你也不会例外。”语气冷硬到这种地步，连许久不用了的“本座”都搬了出来。
神无境不敢再说，他真的很怕师父再做出更多伤害自己的事。这么狠心的人，他就算只是想疼着宠着，都那么难……想到这，神无境看向松苗的眼神中已然带上杀意。
“若你敢伤它毫厘，休怪我不客气！”许迟看到了神无境的眼神，心猛地一跳，连忙警告。
听见这话，神无境眼中的杀意渐渐消去，换上了一派温润神色，只是口气凉凉的，“师父喜欢，徒儿便不会阻止。”
许迟平静道：“如此甚好。”
时间匆匆而逝，转眼就是半年。那株原本不过一掌高的树苗如今也已有半个人高了。
虽然力量已经恢复，但许迟没有让神无境看出丝毫端倪，只是每天苍白着一张脸安安静静坐在松苗旁边。神无境追悔莫及：早知如此，他当日不如留那松妖一命，师父也无须这样辛苦。
纵然神无境这一世对力量的追求已经渐渐淡去，却躲不过将要来临的雷劫。之前拼命压制修为的封锁近期已经开始松动，灵力隐隐有爆发之势。
渡劫已是火烧眉毛的事，而拿到神脉的引钥更是刻不容缓。
神无境离开了玉焚山，往灵袖宫赶去。此时天已是乌云密布，隔着厚厚的云层就有雷声隆隆传来。
许迟看到这天气也不担心，这样阴沉的云层已经在玉焚山上停留了一月有余。据M37探测，大概还有十天才会有真正的雷劫到来。
本以为神无境很快就会把灵袖宫宫主带回来，可没想到一去就是九天。
许迟在第十天晌午等到了归来的神无境，却发现他面色不愉，眼神里没有丝毫喜色。
“怎么了？”许迟本不想说话，抬眼便望见乌云此刻已经发紫，偶尔有金光在缝隙中穿插而下，就知道雷劫马上就要来了；却看出神无境并没有拿灵袖宫宫主作引钥的意思，不觉出声。
“兰灵怀了孩子。”神无境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许迟最初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心中暗暗发笑。没想到那个宫主为了躲过这一劫，硬生生破了“灵修难孕”的戒，被自己破了处，还怀上了不知道谁的孩子。所谓“灵修难孕”，并不是指不好怀子，而是指灵修若是怀了孩子，灵力就会变得极其不纯，甚至丧失灵力。
灵力对于一个修真者的重要性堪比生命，所以，灵修大多究其一生都是单身狗。
许迟还未来得及再说句话，天边一声惊雷打下来，整座玉焚山好似摇晃了一番。霎时间，天地都变了个颜色。
“雷劫将至，还请师父快些回到玉焚殿中，以免被雷劫误伤。”说话间，已经有十几道银色的闪电稀稀疏疏地在天边流闪而过。许迟顺从地往玉焚殿走去，等走到门口却忍不住回头。
神无境挺直了腰板站着，狂风呼啸，屹然不动。他手中拿着一把剑，一把已经融合了四方神器的剑：银柄金刃，九十八颗血色珠子镶成字符模样，又有翠玉点缀其间。乍然看去，气势凛冽。
又是一声惊雷，天地猛然刷成一片白色，又迅速地恢复到黑暗的颜色。而后，又是滚滚浓云从头顶翻涌，一道道银色的闪电劈下，直直朝着神无境打去。
第一重雷劫威力不大，简单的试探而已。神无境没有依靠神器，单凭自身的灵力就将这重雷劫抵消了去。云层的颜色变浅了一些，朦朦胧胧地泛着灰色。
第二重和第三重雷劫先后下来，急促不留空余。这两重雷劫的颜色比先前不知暗了多少，但更是粗壮了许多！若说第一重雷劫只是像孩童的手指，第二重和第三重就如成人的胳臂粗细。
许迟看着神无境不费吹灰之力地挥剑将雷劫劈开，也就放下心进了玉焚殿。
外面的雷声一声比一声剧烈，即使坐在椅子上也能感知到地面微微的震动。天边的颜色变了一次又一次，从一开始的乌灰变作群青，又变作暗紫……许迟等得无聊，稍稍有了倦意；刚一闭眼，脚下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许迟往窗外看去，茫然漆黑映入视野，像是有乌云压低到了地面的高度。那片黑色天幕中交织而下的血色雷电，把天际映照出些许霞色来。
【宿主，你要再不出去，就等着给男主收尸吧！】
“什么？”许迟惊得一下子站起，头被血冲的发昏，等好不容易缓过气儿来，没停一下就跑出去了。出去之后却不见神无境的踪影，又见一道红色的雷电劈向山顶，才知道神无境为了不让玉焚殿受到冲击，径自去了山顶渡劫。
许迟从袖中掏出一个锦袋，这便是乾坤袋。一只手伸进去摸索了一番，掏出一把小剑，却又觉得御剑不够快，就把先前回来的白鼠唤了出来。
毛茸茸的白耗子化作巨鲸大小，健壮的四肢和锐利的爪子便是它的工具。白鼠粗壮的尾巴一卷又一顶，前肢一够后肢一登，垂直向山顶攀去。
山上的碎石不断落下，都被白鼠的韧长胡须扫开，只瞧见身边的树木陡崖呼啸而过，一眨眼便来到了山顶。
此时玉焚山顶已是一片狼藉——乌黑的焦土、破折的树木、干涸的河流。神无境口角流血，衣服有些破了，胸前后背染上大片血迹。
许迟在一座小丘后面找到了他。
“师父……咳咳……您是怎么过来的？”神无境看到许迟很是吃惊，楼晏淮现在灵力全无，若是走上来也不能如此之快。
许迟面无表情看他一眼，白鼠就蹭到了他的跟前。
神无境此刻倚在树上，仰头看着这只比记忆中更大的白鼠，“啊……原来是驾着它……”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许迟，“你的魔气还在！？”
没有灵气或魔气的修真者应是早就不能驾驭这些灵兽了，可他却能，这不就是说……
许迟拍了拍白鼠硕大的头颅，对神无境道：“自你杀死扶风时，便已经在了。”
“这、这不可能……” 神无境吃惊。吃过化道珠的人修为必定消散，再次修真也不会恢复到从前水平，楼晏淮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话还没说完，又一道雷劈下，浓浓的血色将神无境的金眸映成了浅橙的色彩。
“师父小心！”神无境一剑将袭向许迟的赤色雷电挡住，无奈这道雷的威力太大，剑被震得脱手而出。许迟顺着被甩开的生死剑看去，发觉它已经不像原先那般华丽，不仅光晕浅了许多，柄上还多了七条裂纹。
七条裂纹……？
“这是第几重雷劫？”许迟按住神无境的手，查看之后皱起眉来。神无境的经脉已经断了一半，灵力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一样干瘪下去，要是这样下去，第九重雷劫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要了他的命。
“第八重。师父还是快些离开……”神无境也自知无法撑到九重雷劫结束，只得低声道。方才七重雷劫一次比一次厉害，除去第一次，第二次往后的雷劫都是朝着击散他的修为而来，即便有神器护体，也无法抵挡真正的神力……
忽然，神无境止住了声音。他想起楼晏淮如今已经恢复了力量，那岂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引钥？大乘后期的力量，也许不亚于自己，用他来做引钥，不是正好……？
许迟略微低头，看到了那对散发着渴望眼神的眸子，心下感慨万千。
果然还是希望开启神脉么……
赤色的雷一道又一道劈下，神无境赶忙拾起剑来抵挡。血色的红光与剑身本身带有的神力相互纠缠撕扯，最后同归于尽。而生死剑，终于在第八重雷劫的最后一道雷落完时，与最后的火花一并碎了。
已经没有了法器的神无境也不愿再从乾坤袋里拿出别的什么，最后一重雷劫，一定比之前八次都要迅猛，哪是这些凡品能够抵挡得住的？
许迟看着站在焦土之上的神无境，往前走了两步。他想告诉他，自己可以把灵力全部引渡，只是此后再也不能相见。
“师父。”神无境忽然回过头来，凉薄的笑意在眼中乍现。
许迟抬了抬头作疑问状，而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描画起了阵法，只差接触到神无境就能将灵力全部相渡。他知道神无境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让他做引钥这般。
然而，神无境的话却生生打断了他正在画阵法的动作。
“师父，您还是快些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神无境苦笑。偏头，云层又开始翻滚，由远及近的雷声铺天盖地过来，整座玉焚山都在微微颤抖。
“你……”许迟想说点什么，在他的眼神下退却了。
神无境不再说话，用灵力凝出一把长剑，以决然之态面对将要来临的死劫。他何尝不想用楼晏淮做他的引钥？不是每个人都能重来一次，也不是每个人有机会破解曾经的谜题。只是他有幸把谜题解开，却来不及去寻找宝藏罢了……
区区一条神脉又有什么稀罕！前世未曾得到，今生得不得到又能如何？
虽说是这么想，神无境的脸上还是蒙上了一层阴霾。并不是对神脉求而不得的恼怒，而是对将死命数的不甘。
厚实紧密的云层像是被撕破一样从中间断开，露出更高处的灰色天空。一道金色炫目的雷电像是活的龙一样游走不定，盘旋萦绕。细小的电花在龙身四周噼啪作响，破开漂浮的薄云。龙首处还有两点红色，像极了凶恶的眼眸。
也就是一刹那，金龙从天空直直俯冲而下，张开血盆大口扑向神无境的头顶。
神无境睁大双眼，被这最后一重雷劫的威压压的动不了身，即使距离很远，他也能感受到对方比自己更高出许多层次的力量。
过往的一幕幕忽然展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是为追求力量屠戮众生，亦或是造下的滔天罪孽，都让他心生愧悔。也许……这就是天道让他回来的原因吧……神无境看着已经劈到自己头顶的金龙，安然闭上了眼睛。
——赎罪。
想象中的灵魂撕裂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是有温暖舒畅的气息在周身环绕，气海中的灵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着，马上就要突破之前的瓶颈！
神无境回头，惊然发现是自己的师父在为自己引渡。
“专心点，别回头。”许迟把一股又一股的灵力注入神无境的身体，由于引渡而自动开启的防御罩把第九重雷劫完全挡在了外面。神无境的力量一步一步攀升，而许迟的力量在一步一步衰退。
若说楼晏淮为大乘后期境界，那么许迟如今有近乎神的力量。只靠那张防御用的灵罩，就已经把金龙磨得狼狈不堪。
待许迟把灵力完全传给神无境，已然脚下软得站不稳了。
神无境转身接住倒下的许迟。又以掌做媒介，回身将体内蓬勃的灵力激出，竟将金龙破了个粉碎！金龙消失后，乌黑的云层缓缓现了金光，像是有人从这黑布上写字，一道一道的金芒汇聚出了神文的模样。
最后，这些金芒围成一个圆阵，阵中冲出了一根浅银色的条带。这根带子扎进了神无境的胸膛，蜷缩在了他的心脏里。
许迟睁开眼，看到了神无境已经全然变成金色的双眸，以及里面那一环银色的圆圈。
天边有七彩的霞光缥缈而来，弹指间便到了神无境跟前。
“清和真君，且随我来。”八名风姿绰约的仙子站在神无境面前，声音清朗娇柔。
“清……和……？”神无境喃喃。
他开了神脉，也继承了神的记忆。他得知到“清和”是继承了自己的父亲的仙位……原来他是神
的儿子？而楼晏淮是……父亲的友人！？
“师父，您可与我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神无境颤抖地将许迟揽入怀中，他不敢去听真相，哪怕是自己最爱的师父……这样对他来说，太痛苦，也太残忍。
许迟此时已然无力，只能把头依在神无境的肩上。做了引钥的人是要死的……他便是寻了这么一个机会。
“境儿……不要怪我……”许迟热乎乎的呼吸打在了神无境的耳边，只是越来越微弱。他看着神无境的侧脸，看着这个他从小养起来的孩子，看着这个与他相伴了一百一十四年的孩子，看着这个骗了他这一世的孩子……
“我总算不负清和所托……将你抚养成人……”许迟平日维持的冰冷神色微微动容，“可能只是差强人意，你总算是位列仙班……”
楼晏淮与清和，相遇在二百七十五年前。
那时候的清和尚且年轻，觉得天界无趣，于是跑下凡来，结识了楼晏淮。之后对人间的新鲜感让他流连人世，还与一女子相爱、生子。可天道总是无情，不仅将清和带回处死，还将那女子一并杀了。幸而清和在预感到天兵来时就把孩子送出去，又偷偷传信给闭关修道的楼晏淮，托孤。
楼晏淮找了那孩子五年才找到，也就在那时，许迟接过了抚养神无境的任务。
神无境听着，想着，觉得自己追求了两世的东西原来就是这样的结果，心中酸涩无比。
“师父……师父……”神无境发觉许迟的呼吸愈发微弱，连忙转头问那仙子：“可有法子救我师父？”
仙子浅浅笑着，摇了摇头，“楼晏淮违逆天命，本就是该死的，如今又绝了气、断了脉，即便是天帝也救不回了。”
许迟在离开世界的前几秒拉住了神无境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道：“快随她去……”
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神无境怔怔看着没了呼吸的许迟，眼睛有些酸痛。转头，他看向仙子，笑道：“可有不去天界之法？”
仙子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只道：“剔去仙骨即可。”
××
崖边，有一紫衣人长久站立，仙姿秀逸，孤冷出尘。
“……师父！？”
“为何不去？”
“徒儿……不想离开师父……”
“你啊……”紫衣人淡淡叹了口气，眼中是无奈，是宠溺。
神无境看着面前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半透明身影，终于流下泪来。
木桌上的玉石是师父留下的东西，没想到师父竟留了一缕残魂在里面……前世他杀死楼晏淮时也有过这么一块玉石，里面也有一缕灵识，不过早早就被他吞噬了。
只怕……也是师父吧。
今生今世，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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