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凝眸三世醉红颜(番外)

    〖沈轩宜〗

    “你这个……逆子!”对外传出说是病入膏肓的男人,此刻却被捆在龙榻上,动弹不得。

    “朕尊称你为‘父皇’,不过是喊给外人听的。”沈轩宜在沈郁身前站定,一把长柄折扇被他敲在对方眼前,“玉玺在哪里?”

    “哈哈哈哈……你妄想!”沈郁喘息着惨笑,一双眸子里渗出得意的狂傲来,“没有玉玺,诏书便不得成立,你即使登上了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得到天下民心!”

    “名正言顺?朕不稀罕。”沈轩宜嗤笑,“你的宝贝太子已经暴毙在牢里了,你想不想去陪他?”

    “宸儿……你把宸儿怎么了!”沈郁一反方才的得意,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沈轩宜看得直反胃作呕,他不明白,凭什么沈轩宸到死都能被他的好父皇放在心尖儿上,而他却只能从小到大受尽白眼、遭人欺侮。

    “他死了,你也去陪他罢!”沈轩宜忽然没有了陪他耗下去的心思,端起桌上的一杯毒酒来,“父皇,你说——是儿子是亲自敬你,还是你自己来?”

    沈郁面色阴沉下来,“你当真要弃道德纲常于不顾?你可别忘了,朕可是你的父皇!”

    “父皇枉顾父子之情,儿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沈轩宜以不可推拒的力度迫使沈郁张开下颔,一杯毒酒尽数灌入。

    “咳……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沈郁呛咳着,脸色开始变得灰败,嘴角紫色的鲜血溢出,不多时就浸透了胸前的衣裳。

    一盏茶的时间,活生生的人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处理掉。”沈轩宜对候在一旁的影卫如此说道。

    看着影卫手法熟练地处理掉“父皇”的身躯,沈轩宜的心中不由得透上一层淡淡的悲哀。

    父皇被他的儿子背叛,太子被他的影卫背叛,那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被天下背叛?他有信心有有能力做一个被百姓爱戴的好皇帝,只是他怕,怕终究会失去耐心,失去与朝中百官勾心斗角的心思,反倒成为了一个暴虐的君王。

    沈轩宸是他的二哥,他从小就嫉妒他。凭什么他子凭母贵,凭什么他能得到父皇的宠爱,凭什么能得到最好的东西?

    文不如他,武不如他,才情品性皆是差他半分,只是……父皇却永远看不到他,只能看到太子!

    沈轩宜气上心头,眼前一片发黑。

    这一睡,忘了有多久。

    梦里是儿时的他,穿着一身白衣,披麻戴孝。

    那一年他才四岁,本应是懵懂的年纪,却因染了皇宫污秽早知早熟。

    他的身边跪着四个比他稍长却同样年幼的影卫,经过训练倍显敬重的跪姿在他看来十分值得重用。影卫是皇子亲自选拔的,皇帝每年从暗阁里调出一批人来,随意地分配到各个皇子身边。

    那年他只有四岁,恰巧被分到了四个影卫。那个年纪本不应该有影卫的,只是听说太子挑剩下了,特意赏给他的。

    很傻,他当时多么感激太子。皇子分到影卫的年龄应在七岁,他没有深想为什么五岁的太子会拥有十个影卫。

    他很是亲近那四个影卫,只是后来有三个死了。据说是为了保护他而死的,但是,又有谁会想杀了他呢?父皇那般不乐于朝堂、不屑于心计;大哥那般痴迷于习武,不问政事;四弟天天粘着他,敬他如父、孺慕至极……细细回想,怕是只有太子了罢!

    只剩那一个影卫,代号为影一。随着年龄增加,影一能力是一众影卫之中最强的那个,他喜爱这个强大的影卫,从心底里信任他。

    如果不是碰巧截到了影一传给太子的暗话,他也许会被欺瞒一辈子,然后在太子的算计下,倍加凄惨地死去。他忍了,他想看看,影一到底什么时候能露出马脚。

    可最先忍不住的还是他。白天在酒楼里的特意侮辱,他却看不到影一反抗。

    夜里,月光下,影一沉静不动的跪立着身体,更是激发了他无边的愤怒。

    为什么不求饶!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忠心?

    影一被他捆在柱子上绑了一夜,谁又知道他也心痛了一夜,纵使夜寒露深,也抵不过他凉透了的心。

    母妃去世的时候他没有流一滴泪,心虽痛,却因为年龄的幼小而被抹淡了。可如今他将要弱冠,谁又能体会到他被背叛的痛苦?说是撕心裂肺也不为过。

    影一跟了他十五年,他不敢想象——影一同样背叛了他十五年。

    十五年,不是转瞬即逝,而是一点一点光阴逐渐积累下来的信任与情感。

    他因此而流泪。不是为了他的背叛,而是为了他像是被狗吞吃了一样付出的真心。

    第二天,他便把影一送去了青楼。他想看看,卸去了一身武功的影一,是不是还能这样平静如水。

    说是报复,他却又心疼不已。他叫那里的老鸨兔爷不许怠慢,又派出两个影卫暗中保护影一的安全。

    说起那个醉香阁,他特意查了一番,没想到是太子两年前逃婚的宇文府嫡女。掉下悬崖被神医谷漠天所救,回来之后开了青楼。没想到,这个宇文二小姐摔了一下性情大变,不说才华横溢,也算是玲珑剔透了。

    一月之后,竟是那选花魁的日子。

    他暗自好笑,却又把羽翼展开,把影一保护在自己势力下。

    不过,这比赛嘛……影一必须参加。

    他邀了太子,按捺想立即杀死对方的心,说着不合心意的好话。

    果不其然,在太子听到醉香阁的当家人竟是当年逃婚的宇文筱时,整个脸就都变得铁青。

    哈哈哈哈哈……他就是想看太子不痛快!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不把太子拉下马,他永远不能成为天下真正的主人。

    至于沈郁?他不在乎。

    他看见影一带着别人的面具,跳着牵人心弦的舞——没费多大力气就认出来了,那不只是长年累月的熟悉,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执着。

    ——你为什么背叛我?我待你不够好吗?

    他在太子面前轻薄影一,僵硬地扯起一派诡谲笑容,看着他落荒而逃。那一夜,他终于有一次能毫无顾忌地打压太子,也终于占有了影一。

    影一的身子尝起来比那些宠妾的滋味都要好,许是常年练武的原因,腰身柔韧;又许是醉香阁费心调养的原因,皮肤柔滑。

    他忘了那一夜是如何粗鲁地对待影一的,只是天明就再也不敢面对他。

    再后来,他去查了谷漠天去醉香阁所为何事,又在得知了宇文筱与谷南韵体质相合之后,跑去醉香阁的后院看了一场热闹。他的影一也在那里,躲在黑暗的地方,一动不动,匿了声息。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搂着影一飞身下来,上前宣示了所有权。

    到了最后,院里只剩下他与影一。

    他从未见过影卫这般伤心欲绝的模样,他的影一从来都是冷静的、沉稳的,哪会像今天这样,即使冷淡,他也能从那双映了满天星色的双眸里——看到晶莹的泪痕。

    “影一此生怕是不能再服侍王爷,请王爷恕罪。”影卫孤注一掷地撞向石桌,了无生息地倒地。他转眼过去,只见得影一额角磕破的地方,血流如注。

    鲜红的颜色在影一的脸侧犹如一株盛开的傲梅,他忍不住伸手去摸,温热的触感在指尖弥漫开来,惹得他心头一颤。

    如此绝妙。在这一刻,他手里握住的是影卫的性命,只要狠下心来,他便可以永远把这个弱点藏在心底,再也不要掘开。

    ……他终究是心软了。

    看不惯影一委曲求全的模样,还是做影卫时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意气风发适合他。思来想去,他还是恢复了他影卫的身份。

    看着影一满脸惊疑,又吐了许多磕磕巴巴的奉承话,他怒从中来,心里却是万分后悔——后悔把影一放进了那等肮脏之地。

    影一还是像往常一样顺从地跪下认错,柔顺的长发三尺有余,他清楚地记着这缎子似的头发的手感,无比轻盈,像是有了神魂一样柔媚。

    他忍不住为他梳理,就像十几年前为自己的母妃梳理。只是他如今不再笨手笨脚,母妃也削了那一头长发,自尽了。

    因为母妃,他对头发有着非同寻常的执念。母妃是因为头发而得到皇帝的宠幸,影一是因为头发而得到他的宠幸。

    ……影一的下场会和母妃相同吗?他不敢想。

    为了让影一时刻出现在自己身边,他把影一带去了家宴。

    兄弟之间对峙的场面已是寻常之事,面对太子的尖锐,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回击,满意地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模样。只是四弟对影一的兴趣让他觉得气恼,他从小就疼着四弟,什么东西都能送给他——只有影一不行。

    家宴上来了几位贵客,谷氏的传人,神医谷漠天和他的弟弟谷南韵……还有宇文二小姐。

    父皇对美丽的女子向来关注,果不其然,宇文筱的长相也入了他的眼。宇文将军在一旁苦苦劝求,生怕自己的女儿被皇帝纳入后宫。

    他在一旁冷眼看着。

    这样能为自己儿女着想的父亲……

    他又看向沈郁,心中突然觉得可笑。皇帝把将军的妻子掳至宫中,竟还想着将军能够忠于自己?荒唐!

    接下来……有一场好戏。

    眼见着父皇中毒到底,他的心中快意无比,通体舒畅,恨不得现在就把所有折辱过他的人一遍遍凌迟!——还太早了。

    杀死父皇,除掉兄长。不孝不悌,唯他如此。

    可是,最后坐上皇位的,只能是他。

    手段、计谋、人心、权力,他通通得到了。皇宫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换了主人,天下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换了皇帝。

    处理政务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难以对付的只有那些顽固不化的老臣。

    立皇后!立什么后!?

    他觉得气愤,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只能拿着宇文筱做挡箭牌,用一个名分独占空荡荡的后宫。

    迎娶皇后,却娶了一位男后,千古以来只他一人。

    缩骨、化装,看着影一一点点地做着改变,他很心疼。

    但他很满意,甚至觉得幸福。

    哪怕不能名正言顺,你也不能离开我的身边。他如是想着。谁知道,短短一年之后,他却只能看到影一了无生气的面容。

    不能接受影一已死的事实,他去找谷漠天,去求他,希望这只是一个梦。

    谷南韵的话让他燃起希望,谷漠天的话让他跌入深渊。

    原来……真的是自己害死了他么……

    他心痛难耐,眼睛死死盯着影一的身体,摸上去冰冷僵硬,早已断了气。

    细细想来,他所想的一切从头来都是误解。

    影一从来没有忠于过他,也从来没有忠于过太子。他没有对谁奉上忠诚,只是忠于自己的心。

    最后,他带着影一来到断崖。

    朝日东升,温暖的阳光照射下来,影一冰冷的身体也笼罩了一层暖意。

    他的手掌贴合着自己的胸膛,心脏跳动,可那里已经空了。

    转眼已是泪流满面。

    沈轩宜于梦中惊醒,眼中依旧是那龙床的华丽帐幔。眼角留有湿意,刚刚的梦境已然忘却。

    “皇上,今日的早朝……”

    “不去了。”沈轩宜挥了挥手。侍从随即躬身出去,宫女端着水盆手巾进入,为年轻的君王洗漱。

    如今已是寒冬,口鼻里呼出的热气都能化成白色的雾。

    沈轩宜匆匆赶往偏殿,路上很滑,他在赶路的时候差点摔倒。拉紧大氅,脚下忍不住又快上些许。

    偏殿没有烧炭,甚至有满地的碎冰,比外面更冷一些。沈轩宜放轻脚步,走到正中央的冰棺跟前。

    模糊的棺盖下面仍能看到影卫的脸,仿佛是睡着一样安详,只是脸色过于苍白。

    手上用力,冰棺棺盖缓缓滑落,寒气肆虐。沈轩宜没有理会这些,探入一只手,在影卫的侧脸摩挲。

    “朕好像又梦见你了……”沈轩宜细细地想,却只能记起几个零碎的场景。

    “已经三年了……”长叹一声,数不尽的落寞。

    “朕忘不了你,你说——朕该如何治你的罪?”指腹按到影卫的唇上,冰凉无比。

    沈轩宜一个人在偏殿呆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静止了……直到吹入殿门的飞雪扰乱了他的沉思。

    棺盖缓缓合死,影卫的脸庞不复清晰。

    暗下来的偏殿点着了几点烛火,在寒风中摇晃摆动,瑟瑟发抖。

    “皇上,该用晚膳了……”

    “走罢……”

    沈轩宜失神,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

    “属下知错,请王爷责罚。”他好像,又听到了影卫的声音。

    脚步停下,沈轩宜转身回望偏殿。走在前头的侍从提着灯笼返回来,微弱的烛光映入两人的眼中,一丝丝温暖,和融不了的寒气。

    “皇上……”

    “明日,昭告天下,皇后殡天……朕,不再立后!”

    “皇上!?”侍从惊然抬头,又猛地把头垂下。

    “该结束了……”沈轩宜的声音沙哑,僵硬的嘴角已经扯不动分毫,落下的泪水几乎快要凝冻成冰。

    朕罚你……永远滚出朕的心里……

    〖宇文筱〗

    ①

    八月十五,坤琅之战。

    天边悬着一轮血色的圆月,刚刚经过鲜血洗礼的沙场一瞬间寂静下来,几声鸦叫,几声虫鸣。

    宇文钟这才取出战前被交付到自己手中的家书,接着月光略扫几眼,脸色凝重。

    “将军!敌军溃散,不如乘胜追击!”

    “罢了,谅他们不敢再犯,撤军吧!”宇文钟几乎要把手里的纸张捏得粉碎。夜色下,没有人能看得到他的悲痛。

    ××

    “爹……爹……”宇文筱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她一路跌跌撞撞地扑进宇文钟的怀里,哪管他被汗渍与鲜血浸透了的衣衫。

    “筱儿,你娘亲呢?”

    “娘……她……”五岁的小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气喘连连,细软的指头紧紧揪住宇文钟的衣领,泪水不停地涌出,模样可怜极了。

    宇文钟知道问不出来什么,快步走向屋内。一个稍大一些的女孩泪眼婆娑,呜咽着来到她的身边,“爹爹……娘亲她……”

    纵使已经从信中得知真相,宇文钟也不由得泪如雨下。

    爱妻柔思芫,染疾月余,于八月初三病逝、八月初五下葬。

    ××

    “长姐……不要打了……呜呜呜……”瘦弱的女孩抱着头躲在角落里哭泣,面前的少女执一细木棍,眉眼凌厉,好不傲气。

    “打的就是你!谁让你弄坏了我绣的荷包!”宇文瑶一边抽一边喊,“爹爹不在,姐姐教训你也是应当的!”

    细瘦的胳膊上布满了红印,但宇文瑶的力气不那么大,十天半月就能完全消下去,更别说还有上好的药膏。宇文钟征战在外,半年不知能否回来一次,宇文筱被打又不敢吱声,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宇文筱默默流泪,她好想娘亲,娘亲在的话,姐姐是不敢打她的。可是娘亲被坏人捉去了……坏人告诉她,如果自己告诉爹爹,那爹爹便再也回不来了。没了娘亲,她不能再没了爹爹……

    娘亲,您还会回来吗?

    八年后。

    “哎,二小姐多可怜呐,明明是嫡出,怎么还受委屈?”

    “你是不知道,老爷常年不在府上,大小姐娇气任性,二小姐脾气软。”

    “这……唉,今晚就要嫁与太子殿下了,也不知二小姐受不受得了。”

    “大小姐年纪正好,怎么不是她嫁?”

    “大小姐是庶出,哪管年纪合不合适,身份地位才最重要。”

    “你们这些碎嘴的丫头!叽叽咕咕什么呢!”俏丽的少女气冲冲地小跑过来,漂亮的眉眼因为发怒有些扭曲。下人们赶紧装作忙碌的样子四散开,唯恐惹到这位脾气不好的大小姐。

    将军府被布置得华丽无双,大红的绸布挂满了房檐,亮堂的灯笼一路从将军府排到皇宫,街道上的气氛热闹,大人们谈天说地,孩童们叫着闹着唱着歌谣。

    鞭炮的声音炸开,身着嫁衣的新娘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终于坐上了轿子。

    “宇文筱……”红盖头里的声音不复清晨的哽咽,而是拥有一种坚定的、平稳的力量。

    “放心,接下来的路,我会好好替你走下去。”

    ②

    宇文筱的家很大很大,全是书,好比“书香世家”的现实版。

    ——去过宇文筱家的同学们都这么说。

    在九岁以前,宇文筱一直以此为傲;但在九岁之后,她再也不能邀请同学朋友来家里做客。

    她不知道父母做的什么职业,但是从小到大的物质生活富足。家里住着别墅,距离学校的位置比较远,每天坐着私家车上下学。宇文筱就像旁人眼中的公主殿下,长得漂亮,活得潇洒。

    墙壁里嵌着的书柜质地像是一层又古老又沧桑的树皮,一本本手抄的书放置其上,古典文雅,禁不住的知识芬芳。九岁之前,她不被允许动这些书。

    九岁的生日一过,她被传与了家族的秘密。

    宇文世家,世世代代记载预言传说——从古至今,应有尽有。

    除了放置在她卧室中的一本手抄本,其他的书决不允许动一动。

    那是一本记载家族婚姻的古老手册,十五岁之前的她根本没有兴趣去翻一下。直到十六岁,她情窦初开,默默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男同学。在生日的前一天,她邀请他去看电影,得到了同意的答复。

    宇文筱兴致勃勃地跑回家去找那本姻缘书,她想看看自己最后会不会与心上人有结果。

    纸面上的结果却让她瞠目结舌。

    ——与“宇文筱”相对应的名字的地方,被一块油墨印记遮盖了。

    她伸手去拂拭,却被挣脱不了的力量强行拽入,眼前花白一片。等世界再次清晰起来,她已经身在陌生的地方。

    入目便是扎眼的红。

    耳边是细碎的杂音和脚步声,听得出来他们都在忙着什么。

    “小姐,等您嫁给了太子殿下,可不能任性。对下人呀,可不能这样软脾气,得拿出太子妃的样子来,别叫他们欺负了去……”

    什么!?太子妃!?

    宇文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没听错吧?怎么忽然就成了太子妃了!!!

    转念一想,兴许她是穿越了。

    ——没办法,家族原因,接受能力就是那么强~

    最让宇文筱惊慌的不是穿越,而是她没有原主的记忆。脑袋里空空一片,没有古代应该处处遵循的礼节,没有古代女子应该懂得的常识,更没有关于她今晚嫁人任何记忆……

    于是,宇文筱方了。

    现代的思想观念让她知道绝不能坐以待毙,一言不合就逃婚这个梗她还是知道的。所以,她趁着夜黑风高,逃婚了。

    宇文筱从小到大被教会了很多东西,比如琴棋,比如书画。但是,她没有被教过如何逃跑。

    逃跑技能没被点亮的宇文筱,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大队人马,义无反顾地跳下不知有几丈高的悬崖。

    ……

    再次醒来时是全身无法忍受的钝痛,就像是骨头全部拆过后重新拼合一样,痛得她呻/吟出声。

    额头被清清凉凉的东西覆着,模糊的视线中好似有人影在移动……

    她没死吗?

    哦……跳崖不死定律。

    宇文筱眯起眼睛,鼻腔里涌进一股清淡的药香,这是一种极其好闻的味道,只有长年累月沾染药物才能浸出这种香气。

    “醒了?喝。”一只如玉的手端着一个瓷碗,里面深色的汤汁还散发着热气。宇文筱的目光从对方的指尖看到手腕,痴迷地觉得每一寸都是艺术品。

    我的天呐……古代人皮肤有这么好?

    迷迷糊糊喝下一碗味道及其恶心的药,宇文筱被眼前的男人迷得忘记了药有多么难以下咽,几口喝完。男人看她这么配合,神色缓和了些许,便道:“你掉入崖中,便是我救了你。今后,你便跟在我身边学习药理吧。”

    宇文筱狂点头。正好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可以被包养真是太好了!

    她在这里安安稳稳呆了两年,把一颗少女心全部系在了谷漠天这里。她不知道未来的路会变成什么样,但只要能呆在他身边,她便觉得心满意足。

    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宇文筱学会了许多医术,加上天生的参悟能力,说是能够妙手回春也不为过,但相比“神医”来说还差得太远。

    谷漠天有时会以“救命恩人”的身份令她试药,她并没有拒绝,反而安心地听从了。

    也许是她这样乖巧的态度让谷漠天放宽了心,他并没有过多阻挠她在崖底探索,甚至还同意她在溪边开辟药田。

    忽然有那么一天,她瞥见崖边的山洞里有影子在动,本以为是野山鸡野兔子,正挽起袖子准备中午给谷漠天加菜,进入山洞后却被引着跑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宇文筱见回去的路久远,就干脆不停地向前走。这个洞大概是人工的,有石阶,愈来愈陡,愈来愈窄,愈来愈滑,到最后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

    阔别两年的世界让她恍惚了很久,在“回去”与“出来”之间游移不定。终于,她在恐高症的指示下选择了在外面碰碰运气。

    宇文筱在集市上闲逛,一个家丁模样的人瞪了她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二、二小姐……!?”

    不一会儿,她就被重重包围起来,一个穿着比较上档次的白胡子爷爷老泪纵横:“二小姐……你可算是回来啦!老爷想你啦……”

    接着,宇文筱就被“请”到了将军府上。下人们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为她办理好了户口、房产、亲属关系等一系列凭证,只等她回归将军府。

    大概是宇文将军觉得亏欠了女儿,什么事都由着宇文筱,无论是置办酒楼还是别的什么,只管拿银子出来,剩下的便只有慈爱的目光和眼底那一丝愧疚。

    宇文家的三小姐才貌双全,精通琴棋书画,出口成章,落笔成诗。钟灵毓秀,花容月貌,好比天上仙女落入凡尘——这,都是华都表面上的浮夸。

    宇文家的三小姐自甘堕落,竟喜嫖赌之术,伤风败俗,玩世不恭。妖狐媚子,喜淫擅乱,惹得天神发怒生威将其投入凡间受苦受难——这,都是华都私下里的隐晦。

    宇文筱不知道自己已经声名狼藉,依旧过着我行我素的日子,读书写诗,管理青楼,经营商业。

    在古代开一家酒楼并不像她想的那般容易,不过有了宇文将军做后台,不容易的事也变得容易起来。更让宇文筱惊喜的是,她有了一位“大股东”。从没听过姓名的一个人,也从没见过。对方只是派来了两个人,说是能帮她一个姑娘家管理不很方便的青楼产业。

    不知世事的宇文筱同意了,并且十分信赖。比起在府上经常欺她讽她的宇文瑶,她觉得这个陌生人更好相处一点。

    回家之后,她虽然获得了自由,但因为离开了谷漠天,心中很是思念。宇文筱觉得自己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于是想着,如果有一天她有了自保之力,一定回到崖底,跟谷漠天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宇文筱本以为自己穿的不过是个普通的架空古代,可她没有想到还有“影卫”这种职业。

    ——那就是武侠咯?——想到“神医”,又想到“影卫”。

    婚姻是什么?她从九岁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是两个人身体的结合,还是灵魂的相契?从相识到结婚,往往离不开一个“情”字。有情也好无情也罢,婚姻总归是两个人的事情,她相信一见钟情,也相信日久生情,但她却不相信自己。

    问:如果一个人的心里同时住着两个人,那么应该选择哪一个?

    答:眼前的那一个。

    宇文筱在看到影卫的那一眼,心悸。

    犹如寒风中迎面而来的一柄利刃,冲击而来的气流吹开了她心上最微渺的尘埃。恍惚中,灵魂的一缕线仿佛被牵起,连接,纠缠。

    就是他。

    心中有个声音这么说道。

    在那一瞬间,她忘记了与谷漠天的所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弥漫在眼前的光芒明灭可见,许许多多曾经隐匿在记忆中的场景浮现出来——穿越了陈旧的时光,那些未曾见过的人、物、事……

    只一眼,仿若千年。

    宇文筱想拼尽全力去保护他。她知道影卫在古代到底有多么卑微,也知道女子在古代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只是……她在这个世界能拥有的第二个牵挂,大抵就在这了。

    那天的雨很大,透明的雨水在天空中形成一道幕帘,披挂而下。她无意中经过,看到影卫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失魂落魄的背影。

    心脏揪痛,仿佛被狠狠击中。

    宇文筱知道影卫是王爷的人,可她却不知道大股东就是王爷。她想着,若是自己能脱离将军府,也许能让王爷放了影卫呢?

    她在醉香楼的后院闲逛,在瞥见谷漠天身影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爬上她的心头。

    颈部的疼痛让她突兀晕阙过去,再次醒来,她已然在深宫之中。莫名地被丢进了一处狭小的院墙里,无门无窗,只有几层石阶供她攀爬。

    皇宫高耸的院墙令她忍不住发抖,向下望去,几朵碧绿的荷叶,一汪碧绿的池水。

    “噗通。”脚滑,失足,落水。

    挣扎,扑腾。她不会游泳,脚下的无力感和因为吸水越来越重的衣服一起把她拖向深处。阳光从天空直射她的瞳孔,那么烫那么亮,眼泪流出来,和着温度一起落入水里……

    也许这就是结局。

    宇文筱这么想着,失去了意识。

    当她醒来时,以为是在做梦。

    宇文筱摸了摸自己的脸,狠狠掐了一下,呆滞:她没有穿回去吗!?

    “宇文小姐,皇上想要见您。”

    换上一身新衣服,她在宫女的带领下来到了皇帝面前。

    身旁的影卫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她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嘴唇动了动,没能吐出半个字。

    皇帝的威势比她想象的还不能承受,她吓哭了,不管不顾地扑进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的怀里。

    皇宫的宴席她有幸参加,却不知有没有命回家。

    精贵的菜入口即化,等她察觉到不对想吐出时已经晚了。

    宇文筱就此被软禁在了深宫。

    她在这度过了无法想象的漫长的一年,虽是锦衣玉食,却失去了自由。

    杨柳依依,未知我名。

    柳未。宇文筱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死缠烂打才得来的名字,心中的滋味很甜,又很伤感。终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她看着王爷变成了皇帝,心中自嘲竟然能亲眼看到这传说中的狗血故事。她不止一次想逃跑,奈何皇宫困她犹如金丝笼困鸟,插翅难逃。

    可是,她的影卫并没有让她失望。

    “都准备好了。”

    “今夜换班之时。”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卑贱之命,何足挂齿。”

    等到真正离开的时候,宇文筱偏偏又不想走了,但是她没说——她怕影卫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

    “筱主子,属下留在这里处理剩下的事情。”

    “待这事过后……你可愿与我长相厮守?”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总之,很惊讶。夜晚的风很凉,她的心却融成了一团火,烧得她的眼泪快要脱框而出。

    “我愿意。”她轻喊出声来,却被辘辘的车轮碾压碎去。

    后来……

    那一晚,宇文筱被送进了百草谷,重新踏入几年未曾生活过的地方。

    “你只是我用来种蛊的药体罢了。”谷漠天一句平淡的叙述,剪断了她曾经的一切遐想。

    她等啊等,等了几个月。

    等来的,却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你究竟……是不是我寻了三生三世的人?”无意识说出的话,成了召唤族谱的秘钥。

    眼前是刚开始的那片白光,眩晕中,灵魂几乎都是漂浮不定的。再次睁眼,是最熟悉的书桌,最熟悉的床。

    抓起笔来,陌生的劲秀字体铺开在雪白的纸面上,她盯着黑色的墨迹,眼中溢出了泪水。

    这不是梦……不是梦……

    “筱筱!下来吃饭!”明明是平时最厌烦了的声音,此刻听来却让她感动到想哭。

    宇文筱把族谱收起,扫了一眼日历。

    还是穿越那一天的日期,漫长的七年不过一秒钟的概括。

    “妈……”

    “乖女儿,怎么了?”

    “没事……”宇文筱咬了咬舌尖,奋力想把那场时空的旅行当成一场梦。

    “筱筱,明年就高三了,你可得好好学习,想去个什么大学呀?”

    “妈……我从省内上就好。”

    “那可不行,你的成绩呀,得去H大。喏,多吃点!”

    “……好吧。”

    经过一年苦读,宇文筱顺利上了外省的H大。开学那天人山人海,她独自拎着两箱行李跟着手机地图来到H大。

    “我帮你提吧。”好听的男音在耳边响起,宇文筱愣住,并不是为这份好心而惊讶,而是这声音的耳熟程度。

    一年前,她几乎是天天在听的声音!

    “柳未!?”她激动地惊叫,果真看到那副面容。

    “同学,你认识我?”男生有些害羞,疑惑地看向她。

    “啊,不,不是……”宇文筱气闷自己的大惊小怪,换上微笑,“你的声音太像我以前一个认识的人了,没想到你也叫柳未啊~”

    “那真的太巧了。”柳未也笑笑,忽然发现宇文筱的眼角有些湿润,“那他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嗯。”宇文筱点头,把其中一个箱子递给柳未,“他对我特别好。”

    “你男朋友?”柳未接过箱子,开玩笑似的问道。

    “不是。”宇文筱摇头,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算是朋友吧……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对不起。”

    “咦?没事的啦~”宇文筱嬉笑着,努力化解这份尴尬。

    再次遇见你,怎么能让你逃走呢……

    大学的生活很轻松,巧合就是会来的这么突然,某一天晚上,她在学校的湖边偶遇了一个人。

    “同学!你帮我看一下衣服,我马上回来!”

    宇文筱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就被丢了一头衣服。她把衣服从身上拽下来,看到一个身影奋力向湖心岛游去。

    湖心岛有一只小猫,不知道是被哪个游船的学生带上去的。

    这个人……

    宇文筱眯眼,在那个人回来时恍然记起来。

    这这这,这不是谷漠天他弟弟吗!

    “嘿嘿,谢了~”谷南韵朝宇文筱道谢,却发现她神游天外了。

    “喂,你怎么啦?”摆摆手,谷南韵有些无奈。

    “没事啊……你有哥哥吗?”

    “嗯!?你怎么知道我有哥哥?”

    “猜的,猜的啦……”宇文筱干笑,心中无语问苍天。

    这样的巧合,真的只是巧合吗?

    从那以后,她和谷南韵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大二时,一场非常有名的演讲让她和谷南韵相约去礼堂。面对问他们是否想成为明星的经纪人乔黎,宇文筱连连推脱。

    这辈子只要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就好了。她承认之前的那段穿越把她吓怕了。

    看着经纪人离开的背影,她的心脏又是一跳。

    这个感觉……

    不可能啊……

    那夜,柳未对她告白。

    “为什么?”虽然很是欣喜,宇文筱还是故意矜持了一下。

    “说不出为什么……”柳未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奇怪,但是我总觉得……如果再不出手,你就被别人抢走了。”

    这么一句解释,宇文筱彻底沦陷了。

    她确定,这是她的柳未。

    宇文筱喜欢长得好看的明星,譬如当红明星景云初。柳未给她弄到了签名会的票,两人兴冲冲去了会场。

    “宇文筱♥柳未”

    简单的五个字加一个心,她很满足。

    谁能知道会场突发意外,混乱之中,经纪人把伤人者治得服服帖帖,而她也被柳未领了出去。

    “吓到了吧?”柳未关心道。

    “没有……”宇文筱下意识摇头,心中忐忑不安。她抬头凝视柳未,在对方温暖的眼神里轻松下来,可依旧不很踏实。

    她刚刚又感觉到了,那种心悸……

    几个月后。

    “金牌经纪人乔黎因病逝世,这是娱乐界的一大损失,他生平……”

    “请问景云初先生,乔黎先生的离开会给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景云初,请问接下来带你的经纪人是谁……”

    “景云初先生,听闻您和乔黎先生的关系很好,请问您是否……”

    宇文筱抬眼,街头商业街上的宽大荧屏上,一个英俊的男人抿唇不语,周围许许多多的话筒对着他,记者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闪光灯咔嚓作响。

    “乔黎的事,我很难过,请你们不要再问了……”男人真的是伤心透了,语气里透着一股哽咽。

    宇文筱感受得到,他是爱着乔黎的。

    可是,她的心怎么变得空空的了呢……

    “筱筱,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宇文筱眨了眨眼,柳未的灵魂在她眼中突然强盛起来,似乎是重叠了什么一样。

    “看到这种事很伤心?”

    “嗯……有点……”

    “来,我抱抱就好了。”柳未伸长手臂,笑容温和。

    “讨厌!”宇文筱一头钻进柳未的怀抱,深深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

    这次……错不了了……

    〖墨竹〗

    呜呼!涓涓细流自汝而出,温润怡人仿佛珠玉;君子置身,则忘乎所以,昏昏冥冥,仿仿惶惶……嗟乎!唯吾心搏动不止,体相融也,其颠簸之势亦无终也……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此言差矣。

    若夫为境所困,那堪不平。

    吾名谷南韵,字长修,生于南岭,家世修医药。父官四品,家富足。永康十九年,父官进朝堂,谕触龙颜,左迁临安,途死母随。

    余自幼不喜学,性无赖。及余五岁,父见背,母丁忧,惟长兄是依。

    兄谷漠天,字敬仪。敏而好学,颖悟绝人。待三年,无人可及,由是知名,江湖赞誉“神医”。性喜静,迁于天方崖下百草谷中。

    及十四,无知好动,服毒自试,医书无解,但得“以毒攻毒”之法。惧兄斥,故潜逃。窃取家兄

    之‘绿慢’,妄安度此生。

    讨生无门,故出下策,自贱入青楼,化名墨竹,修身卖艺。

    永康二十八年,余得花魁之名,苟且而贪生。楼有婉娘、兔爷二人,皆属他势,不可信也。

    永康三十三年,楼换新主,宇文筱者,宇文将军之二小姐也。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惊世骇俗、经天纬地之才。不可小觑,惜为女子。

    余有幸,会一能人志士,唤名柳未,化名绯玉。

    玉犯主,加罪于此。楼人横猾,余恐其受辱,特跟之。夜,余毒发,状现,幸有玉顾。

    余有眚,惧长兄。及兄来,心沮衄,服蛊换血,愧于宇文。

    三王沈轩宜,为人健黠,掳玉走。余无思,随兄去。

    民祗兄,服侍甚至。兄不返谷,挟余而居。不及一旬,暗有中人邀,原是三王,三王破规,杀父篡位,实乃野心。兄不见,间道归。余求入宫,三王赐余尊官。

    入宫,不见玉,苦读医书。吾继天资,任轻而快之,不出三月,参悟通透。

    后宫浊杂,宇文戴后名,实为绯玉。余偶悄见玉着华裳,实乃惊。

    越明年,余通玉,为制假死药。计出宫,谋离朝。玉无情,假即为真,实死矣。

    三王心悦玉,命兄保玉身,七日来取。

    兄犹然笑之,曰:“痴矣。”

    宇文死,余心甚痛,又知缘不可逆,叹矣。

    宜未三年,殿走水,后身毁。

    兄历人间,上嘉悬壶济世之名,谷医扬名。及宜未十三年,余去宫归谷,收徒植药,此后,再不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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