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从一开始，好运就不曾光顾过。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由于备战室没有外窗，只能依靠空调换气。然而，屋子里的人很快被告知，空调“很不巧”的坏了。
还好30度的气温不算难以忍耐，大家小口小口节省地喝着自己带的水，屋里由场馆提供的瓶装水却没一个人去拿。
等终于接到内线电话通知准备入场，备战室的门锁又出了问题，折腾半天才打开。
有人不禁嗤笑一声：“这帮家伙，还真是不遗余力地给我们找麻烦啊。”
一群人习以为常地拿好所有个人物品，以前没防备的时候，留在屋里的东西总有那么一两件不翼而飞，虽然丢的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不会造成多大财产损失，但关键是感觉很恶心。
“这都是小事。”第一个走出门的姑娘回过头，一手搭在门上，微微扬着下巴，笑得骄傲又狡黠，“我对媒体说过，偶尔会在赛前邀请对手来我们备战室交流交流感情，所以他们不敢闹得太过分啦，不然就让所有人看看究竟是谁家的选手心态受到的影响更大。”
“你狠。”大家纷纷竖起大拇指。
一步步荆棘，只当作视而不见地狠狠踩过去，这举动本该充满十足气势，她却忽然朝某个方向眨眨眼，眼神中分明写着“是吧是吧？”，一脸邀功求夸赞。
“她在看谁？”张佳乐恍惚地想，“我吗？”
一双圆滚滚的杏眼明亮活泼，却又偏偏生了两条淡然疏朗的远山眉，眉梢飞扬时，如同晨光照进静寂的山林惊起群群鸟雀，令见者不由心胸为之一荡。
然而，意外并未结束，小小的预兆没人意识到。
健康伶俐的小姑娘绑头发的彩绳突然断成了两截。
她捞起又黑又直的长发随手抓了个马尾，不开心地抱怨着：“好热好烦啊，明天就去剪掉！”
“不要长发及腰啦？”其余人打趣。
“哼～不管。”马尾辫一甩，无数发丝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割裂七彩的舞台灯光，仿佛顷刻间打落满天星辰，纵横斜曲，一道一道绚丽流光纷纷坠下。
那美景在眼前不断重现，距离并不遥远，似乎只要伸出手，摇曳的星光就能穿过指间。
可坠落的不仅仅是星辰，火树银花中，一抹沉重的乌云陡然整个砸下——天漏了。
那是密密交织的网被扯出的第一条线头，径直扎入星光之中。它没有人们的手指那样温柔，只一瞬，生生斩断缱绻缠绕的青丝，摧折两山草木，似是玉壶琼露迸溅，丹朱鸾羽散落。
时光偷偷地踟蹰着脚步，一步向前，一步向后，白的，红的，一团一团在这脚步的缝隙中闪避，徒劳循环往复，妄图拼凑回朝气蓬勃的长发和眉目。
一遍又一遍倒带重播，一帧又一帧特写刻画，在张佳乐本就极佳的动态视力中，整个场景越发清晰无比。
如果说首次看到画面的冲击是凌空飞来的重锤，砸得人几欲呕吐，那么后面的反复重演就是一把锯子在神经上来来回回拉扯，不断加深着痛苦。
最初的惊骇过后，他立刻掉头，恨不得马上离开，然而一转身，便看到了身后那张熟悉的面孔。
分明是一般无二的五官，却似夜色封锁的山林中雾气弥漫，里面潜藏着何种不能言说之物，是鬼怪，或是恶兽，由雾气凝聚而成，相互撕扯吞噬来积攒足够的力量想要挣脱桎梏。
但她只是飞快地从浓重的雾气中抽出一丝，滤成清浅的笑意，问：“又迷路？”
却对眼前的一切绝口不提。
“停！”张佳乐当机立断一个手势止住对方的说辞，抬手象征性地揉揉太阳穴，“同样的招数，用太多次就没意思了。”
他倒也不是完全免疫，但是催眠这东西，说穿了不过是心理上的一种诱导，假如打从一开始就存了抵抗的心思，其实很难产生什么效果。
当然，林榆的处理方式本身没问题，因为她周围会被影响到的人除了队友就是竞争对手，而大家彼此之间的争斗又绝不会涉及人身安全，所以没人会对熟人太过提防，她当然一忽悠一个准。
这一次唯一的变数在于张佳乐看到的画面过于惨烈，他正处于精神紧张当中，哪怕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也要惊跳一下的，何况是紧贴着身后无声无息站了个大活人，再定睛一看，这位跟刚才脑袋开花那位简直像是同模复制出的人物角色，说实话，没吓得拔腿狂奔已经算是相当镇定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难道一直在我后面？”他胡乱思考着，“所以刚才的另一个姑娘是在看她？她跟在我后面做什么？总不会是为了报复我吓唬她，故意躲着吓我一跳吧？”
由此可以看出，这家伙虽然脑筋没被绕成一团乱麻，却也并不是非常清醒，至少逻辑思维跟正常情况下不太一样，不然旁边血液脑浆飞舞着，就算不立刻报警，也要远远避开现场吧？他倒好，还有余暇回味自己持枪威逼的恶霸行径。
林榆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
若是换个人变了这样的脸色，大概下一句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然后暴起赶人，但张佳乐却只听她平静地说道：“既然来了，想看，就看吧。”
话已至此，张佳乐也不能直说自己并不想看，只得侧过半边身子，尽量让自己视野中的画面少一些，同时禁不住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情况？怎么好像又被带节奏了？我跑这儿干嘛来的？”
也许是他的举动已经足够表达出他有多么不情愿，而林榆到底看不得他为难，沉默片刻后问了一句：“害怕吗？”
张佳乐轻咳一声，避而不答，只用眼角虚虚地瞟过去， “那个……兴许还可以抢救一下？”
男人一般都不肯在异性面前露怯，但心里头的恐惧焦虑可不见得少那么一星半点，话一出口，他差点被自己蠢哭。抢救毛啊！半边脑袋都碎了啊！！！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可以。”林榆却眼也不眨，甚至微微抿了一下唇角，带着些许堪称安抚的意味，“这里不关你的事，出去吧。休息一晚，忘了就好了。”
什么叫忘了就好了？张佳乐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念头——她以为我不会记得！
尽管无从窥见那份若无其事下隐藏了多少忍耐和压抑，他依然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怎样的一个机会，一个更加接近一步的机会。
“所以，继拉黑、删好友之后，这次是采取迂回战术，让我知难而退，自己滚蛋？”既然已经摸到对方的底牌，他干脆挑明了说，还摆出几分无赖的架势，“你让我走我就走？当我是你家召唤兽啊？”
非但不走，他居然又绕着场边溜达了一小圈，东张西望着问道：“这什么地方？好像有点眼熟。”
“对了，建议你不要打鬼主意哦，论单挑你应该不是我的对手。”他一转身，手上赫然握着把枪。
林榆拿他没有办法。
这里当然是不可能真的摆出武器打上一场的，虽然意念杀不死人，可要是心理认知出了问题就大糟特糟了；她倒是可以像之前一样，自己结束梦境后把对方强行从睡梦中叫起来，但是这样做的后遗症非常严重，会产生相当一部分意识残留，要是他看到赛场时忽然想起点什么，还能打比赛吗？
她的目光落在那把枪上。
争鸣。
那是她为百花缭乱制作的银武，按照张佳乐的要求，经过多次调整，尽可能增强基本属性而将特效的触发几率降到了最低，却在世邀赛的决赛上一鸣惊人。
而此时此刻，在她的眼中，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
“失败品。”
如果不存在回蓝的特效，就不会因为操作时间被拉长而引起劳损。
奇妙的是，仅仅从这三个字，张佳乐竟然完全感应到了她的言外之意，顿时无语了。
“胡说什么呢，我说你在下定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这个操作者的意见？”他说着，也不等林榆真的发问，抢先表达自己的看法，“我对它没意见！特别满意！”
他提议降低几率不是因为嫌弃特效，而是觉得以自己的幸运值根本没法触发啊！
“你不会以为，我更希望打两分钟就下来，然后躺赢吧？想争个冠军的是我，辛辛苦苦打比赛的也是我，凭什么算在你头上？这个问题，我得跟你好好谈谈。”
其实不止是这个问题，还有些别的，也该是秋后算总账的时候了吧。
他手中熟练地转着枪，同时往旁边示意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先让这个停下来？”
这样的场景，看过一次就够了，如此反反复复，不过是一种折磨。
可是，如果能够控制，这段记忆又怎么会一度封锁起来。
“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林榆近乎茫然地问。
就像一次次幻想着拉回生的边缘，又一次次亲手送上了死亡。
永无止息。
这真的是，太过残忍的事情。
张佳乐将枪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手交回右手，始终觉得一手空落落的像是缺了点什么。他不安地动了动手指，终究按捺不住，把枪往握枪姿势别扭的左手一塞，抬起右手蒙住了那双眼睛。
“不想看就别看了。”他说。
对方一瞬间呼吸停滞，过了足足数秒，才仿佛再也抑制不住，泄露出一丝不稳的气息，而后那气息越来越急促，带动着几乎难以察觉的轻颤。
张佳乐忽然发觉自己的手上骤然涌出大片湿意，他愕然望着林榆头上突兀出现的伤口，她额头垂落的头发纠结成一缕一缕的殷红，寥寥几颗不起眼的透明水珠混杂进去，在脸颊上汇聚成溪流，沿着下颌一串串流淌。
这一刻，张佳乐的手完全失去了动作的能力。
手心里的是泪，手背上的是血，一样咸涩，一样滚烫，鲜明得几乎从肌肤表面一路灼伤到心底最深处。
他终于狼狈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栽了。
即使他尚且未能了解其中最深切的痛苦，也根本不可能知晓。
林榆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宣讲，林杨从来没有真正离开，因为她把最美好的部分留给了自己。
直白的爱憎，浓烈的悲喜。
本该与生俱来的能力，直到彼时才堪堪送达，究竟是补偿还是惩罚？
亦或者，是命运最阴差阳错的馈赠。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