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你喜欢那种的啊,光彩夺目,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和你完全相反呢。”
林榆站在走廊墙边,几步外,一道熟悉的身影趴在隔壁紧闭的门上,伸长了脖子透过小窗津津有味盯着人家的平板电脑,似乎不懂得何为尴尬。
病床上吊着一条腿的少年毫无所觉,完全沉浸在直播视频中,一手遮掩着嘴里忍不住发出的叫喊,另一手不时用力捶一下被子,如果不是单人病房,大概会被病友当成精神病发作吧。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他的名字,叫刘原,是个初中生,因为打架受伤住的院。
“窝草啊!!!”突然间,刘原同学发出一声怒嚎,不经意间吊着的腿蹬动了一下,嚎声戛然而止,等一阵疼痛过去,他“砰”地倒在床上,手上的平板直接扣在脸上,压着鼻子闷声闷气地哼唧起来,“圈了个叉叉的……”
“哎~~~战术暂停,很少见哦。”门前的身影看不见后续,只好带着遗憾转过来,像模像样地做出苦恼思索的表情,“虽然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不过,怎么说呢,不觉得是因为预料到了所以才会发生吗?或者说,正因为参与了进去才会产生相应的预感吧……墨菲定律吗?”她歪歪头,眼中透出一丝嗔责,“不参与,假装和自己无关其实才是最好的,一旦伸出手,事情总是被搞砸。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地当个透明人呢?不是早就说过嘛,一切交给我啊。”
“还是说,你就是想要搞事呢?”
这时,与刘原病房相邻的病房的门开了,一位护士走出来,“患者情况不太好,家属过来签一下字。”
病房中正在进行抢救,签什么,不言而喻。
“这已经是第四张了,你们家属心里应该有数。”护士盯着林榆签好字,看她年纪轻,口中又多叮嘱一句,“做好心理准备。”
“好的,麻烦您了。”林榆将笔递还给她。
护士遇到态度平和的家属,心情也会好一些,于是转身回病房时停了一下,想想说道:“你可以进来看着,注意保持安静。”
话音刚落,林榆尚未动作,旁边的身影风一般飞奔了进去。她向护士道了谢,慢慢跟在后面。
病床上的父亲,容颜的衰败远超他的年岁,此刻已神志半失,全然借助吸氧设备痛苦地喘息。
一团身躯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手回过头来,目中满是仓惶无助。
林榆远远贴在墙边站着,视线却避开病床的位置,停落在一旁的监护仪上,微微发着呆。
在病房里面或是外面有什么区别?一样的无能为力。
就像不久之前,他还在感叹无法结束掉失败的婚姻,要是早点想通,不要顺着世俗的说法凑合过日子,两个孩子就不会因为家里气氛压抑跑去国外,宁可靠自己艰苦打拼也不愿意回家。
然而,林榆想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哭着叫着爸爸妈妈不要吵架的并不是我。
“所以,你就可以冷眼旁观吗?”伴随着仪器急促的鸣叫,床边的人受了影响一样焦躁起来,“什么都希望照着自己的意愿来做,却又不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只要是自己不想出头的事情就推给我,我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啊!”
是啊,太多难处了,林榆闭上眼遮住眼中的一切。可是你知道,我有多难过,没有人关注。
人的情绪就像花盆里的水,或许偶尔一次性浇灌了太多,却总会随着时间渐渐渗流出去;可如果上帝一时偷了懒,花盆底部忘记留洞,浇水的人却又不肯停歇,那要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只洒了几滴水的人,绝不相信花盆里的植物会因此受到什么伤害,可怕的是,所有人深以为然。
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它听不到我的声音。
也从不曾改变它固执的步伐。
“嗒嗒嗒”的敲击键盘声停下,周围再没有半点声响,小小的空间像是被隔离到了异次元,外面是掌声雷动或是欢呼雀跃,没人在意。
百花缭乱倒下,在此之前,是带走对方治疗的索克萨尔,再之前,是以一拖三的唐三打。然而,张佳乐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既然已全力以赴,这一次退场时再没有任何遗憾不甘。
“嘿,我也是打过五次总决赛的人了,没指望像叶修那货那么贪心,五次总决赛硬是抢去四个冠军——我只要一个,要求不高吧?”他甚至有心情调侃自己。
不只是他,场上的众人似乎都已经从起先的紧张亢奋中逐渐平复下来,维持在极度紧绷而又极度镇定的微妙状态,连对抗节奏也失去了爆发力,双方保持着零失误,像是狂风骤雨过后温吞和缓的海浪,连绵不绝,周而复始,令人无暇寻求呼吸的空隙。
此时此刻,观战的人早已没有一个坐在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现场解说激情洋溢地侃侃而谈,转播间里的两人却全神贯注看着比赛,连解说也顾不上,七零八落地报着技能。
连突刺、三段斩、剑落长空、滑铲、踏射、乱射、催眠术、神圣之火……
生命一点一滴交错消磨,一秒一秒,一分一分。
起起落落,终归于无。
所有嘈杂的声音消失了。
医生直起身望过来,林榆茫然回视,神智一瞬间远离,却在下一瞬光速回转,她轻声说:“我给妈妈打个电话,让她过来。”
话毕,她快步走了出去,和进来时的拖沓相比,更像是亟不可待地逃离。
凌晨时分,卫生间空无一人,林榆进去后反手扣上了门锁,而后扶着洗手台慢慢透出一口气来。
“没关系,没关系的。”
墙上镜中,有人环着她的肩膀,却止不住两个身躯的颤抖。
“他只是比你领先一步,前去探索另外一个世界。”
他去找他的小花了。
灼热的酸楚贯穿胸膛,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翻滚一样剧烈抽搐,她将水龙头拧开,双手放在水流下冲着,直至水流变得冷冽刺骨,扑到脸上,似乎才足以浇熄涌上的岩浆。
褪去全部血色的脸上一片惨白,裹挟了体温的水珠顺着脸颊的轮廓滚落,混入洗手池中的小小漩涡。
蚀骨剜心,谁人不痛?
只是有人认定,只要自己不想,就不会有谁察觉。
“但是我知道。”几不可闻的声线中隐含着哀伤,抬起眼,却换上一副讥诮神色,“我也知道,直到现在,你心目中仍然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那份伤心,想要表演给谁看?”
“谁会看见你的眼泪?”
“谁一直在你身边?”
“谁拉着你前行?”
关闭水龙头,打开门锁,展露于世的从容淡漠一如往常,那声音却锲而不舍地追在身畔。
夜幕被纱窗分割得支离破碎,微风化作无数细小的触手争先恐后探进来,牵引着她靠近过去。
身前,静谧安详,身后,沉默空旷。
谁知我所思所虑?
谁窥得梦中宝盒?
谁蒙住神明双眼?
谁咄咄逼人?
答案锁在舌底,压在心尖,丢开它多容易,只需挥去眼前这片幕障。可是,要用怎样的力气,才能抬起麻木的手指,挣脱无处不在的重力?
“啊啊啊啊啊赢了!冠军!冠军!”
安静沉默的走廊中,骤然爆发出一声欣喜若狂的叫喊,几乎与此同时,她身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
激动得吼破了音的公鸭嗓,在值班护士无奈的提醒中兀自语无伦次,病房急救车的滚轮从地面辘辘轧过,玻璃器皿间轻微的碰撞声恍若清澈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转瞬消融于扰攘尘世。
诸般安好。
笔挺的脊背仿佛支撑失衡一般缓缓倾斜,难以言说的分量抵在窗边。
窗外夜已深凉,月正风清,银辉盈空,数颗星子寥落。
而手机时断时续地振动,像拙劣的木偶戏毫无规律地拉扯着提线,一声长一声短,聒噪更胜蝉鸣,令人不胜其扰。
是天空又渺远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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