Ｂ市。
程启明又一次按掉来自Ｈ市的电话，保持微笑耐着性子和面前的人周旋。
然而对方显然将这当成一种拿腔作势，直接把不满的情绪挂在脸上，语调也是格外硬邦邦：“我就是一个坐实验室的普通研究员，嘴皮子斗不过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大老板。我不和你谈，你叫林榆回来。”
听到这样一番话，程启明差点笑出声来。
这位年纪已经不轻的吕奇女士虽然口头上把她自己称为“普通研究员”，其实十分骄傲于自己的身份地位，“大老板”也绝不可能是恭维，话语中透露着浓厚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更何况，既然口口声声地说“不和你谈”，那又为什么几次三番地透过护工传达出想要见面谈一谈的意愿呢？哦，合着这位阿姨是嫌主动找她有失身份，想让她自觉送上门来服务？
这可真是——惯的毛病！
行，您是员工家属，您是长辈，您是病人，您还是个高贵的文化人，我就伺候一回呗，谁叫我是个做小买卖的年轻资本家呢？光是垫付医药费、安排护工哪够诚意啊，还得定时探病是不是？
腹诽归腹诽，程启明知道分寸，当然不能嘴炮一时爽，万一给人家阿姨气个好歹，想想看吧，这京城根儿底下，一个扎根学术圈的高端学者，圈里圈外肯定有那么一二三四个交好的大佬吧？大佬们手眼通天，随手一丢就是一红头文件，拍你满头包没商量。别说什么杞人忧天，谨慎一点总是好的，生意人嘛，以和为贵可不是一句空话。
“您为什么不直接找她呢？”程启明是真的感到很奇怪，看得出来，吕奇确实并不情愿和她打交道，似乎是因为实在无计可施才勉为其难地做出选择。
“我联系不上她。”吕奇的脸色很不好看。也对，哪个当妈的找不到自己女儿，恐怕心情都不会太愉快。
照常理来说，这份不愉快里面应该是担忧居多，不过程启明左看右看，没看出多少忧虑来。她直觉自己为员工建立的档案似乎又有了新的材料，顺便决定为近期行程中添加一项针对一线部门进行的员工家访。
家庭对性格的塑造有着非常深远的影响，而对于一个团队而言，每一位成员迥异的性格乃至三观是产生摩擦的根源，所以任何不和谐的因素都必须掐灭在苗头状态。这也是网游玩家更倾向于组固定队的原因，毕竟混野队的时候你并不能知道队友喜欢爆肝还是修仙，而神经强悍如唐柔苏沐橙碰上黄少天和包子的说唱组合也情愿退避三舍。
程启明一边唾弃自己的劳碌命，一边察言观色地说道：“那我试试？”
“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吕奇怀疑她只是信口敷衍，一定要当面盯着。
程启明无奈地摆弄着手机拨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已经嘀咕起来。虽然好像有点理解，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位阿姨该不会以前从来没有给林榆打过电话吧？连她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人都知道，想找林榆，要是发信息，十有八九会得到秒回，可如果打电话……十次里面能接个两三次就不错了。
其实这种情况在网游电竞的圈子里并不罕见，许多宅族用文字信息侃起大山来手速能飙到好几百，然而就是死活张不开嘴，隔着电话线兴许还能嗯啊两声，面对面的时候只能cos哑巴，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的。
林榆倒是没怂到那种程度，不过她那个脾气……有首歌怎么唱来着？
“想出现就出现，想不见就不见，想睡就睡一天，不理任何人。不回电，不上线，不会和任何人争辩。”
咳，就是大概那个意思，还挺个性的，稍微相处一下就能感觉出来。
所以，作为母亲，居然一无所觉？不说别的，就光说打电话这事吧。我的天，就算你养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双胞胎，电话用不着分别打给两个人，可之前的那三年不是只剩下一个了吗？三年中一直没有没有任何联系？那可是两个花骨朵一样的年轻小姑娘啊，你们当父母的是太放心了呢，还是着实太淡漠？
而远在大洋彼岸的某失物招领处，几位工作人员扶额相互抱怨道：“天哪，那个手机又在响了！这么些天了居然还有电！那些中国人为什么不快点来把它带走？！”
程启明摊手，表示自己也打不通电话，实在帮不上忙。
吕奇是不信邪的，敦促她试了好几次，一直试到自觉温柔可亲的程经理耐心告罄，掐在着急上火的阿姨喝茶消气的空隙里飞快发了条信息出去——
二少，老爷子最近身体还好？
还没等到回音，对面的吕奇把茶杯重重一顿，程启明立刻回神，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脸上挂起真挚的笑容：
“伯母，我想了解一下，您叫她回来，是因为伯父身体不好？还是对她的职业有意见？或者，是想说关于离婚的事情？”
前面两个问题还好，最后一问听在耳中着实尖锐，吕奇紧紧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的事情，跟外人没有关系。请你尊重他人的隐私，不要随意窥探别人的家事。”
这说法就有点上纲上线了，要知道这类所谓家事，越是捂着不想让人知道，就越能成为上了年纪的大妈们最喜欢的谈资。谁家的人生病啦、谁家的孩子做什么工作月薪多少有没有对象、谁家两口子在屋子里吵了一架……用不着特意打听，随便在住宅区里转转，就能听到好几个版本的群口相声，大妈们绘声绘色口沫横飞，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跟现场围观了一样。
当然程启明肯定没那个闲工夫去收集八卦，也根本没必要那么做，她的信息一部分来自于雇佣的护工，另一部分则是综合种种迹象得出的推测。
当今这个社会，离婚不是什么大事，可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也并不是一件小事，需要子女回家协调矛盾完全可以理解，不过，程启明打从心底里不认为林榆在这件事情上能起到任何作用，吕阿姨也全然没有半点征求林榆意见的样子，恐怕只是想以此为借口把人揪回来吧。
再说，“外人”，“他人”，“别人”？关系撇得够清的。
程启明若无其事地轻轻掀起手机扫一眼，忽然微微一笑，唇角竟叫她生生抿出一个甜美的梨涡来，显得腼腆又无害，“其实算不上外人，怎么说，伯母您也是我爱人的前女友的母亲呢。”
生性严谨保守的吕阿姨自然是不允许自家孩子在念书时谈恋爱的，大学也不行！所以陈跃连她家的家门都没进过，要不是后来以朋友兼老板的身份帮忙送医，人家压根就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程经理握着叶家二少这张心不甘情不愿的牌，抽冷戳起刀子来底气十足，毫不手软。
面子我都给了，您要是不想好好谈，我也用不着太客气，难不成我长着一张圣母的脸还是保姆的脸？
她倒不知道自己在吕奇眼里已经是一脸白莲花，只听对面的阿姨骤然提高了嗓门：“胡言乱语！我女儿怎么可能跟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告诉你，我绝不同意！你不用跟我装，我不会给你们机会带坏我的女儿！你必须马上让林榆回来！”
“您不同意？您指的是游戏？”程启明抓住关键。
“没错！”
在源源不断的高亢嗓音的指责中，程启明忽然想起数年前的某个夜晚，泛着冷意的轻笑漫上眼底，而后，轻飘飘甩出一句话成功截断话头，“那么，我们来谈一谈违约金的问题？”
这真是一种套路，一场笑话。
昔日她在门外，只能任凭黑暗和寒冷浸透，而今站在同样的位置上，竟觉循着前例拿违约金卡人无比顺手。
玩游戏还有什么违约金，吕奇仿佛闻所未闻，几乎拍案而起，声音瞬间变了调：“你说什么？”
“您知道，我是一个生意人，不是搞慈善的。”程启明十指相交抵着下巴，依然和和气气地解释，“林榆是个成年人，她本人在自愿情况下签署的合同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这一点您不会不清楚吧？吕教授？”
无视吕奇被噎得喘不上气的表情，她甚至一条一条地为这位完全外行的学者科普了一下这个行业的底薪、绩效、奖金、保险补贴等各项福利，以及，代言分成。她当然不是为了告诉吕奇职业选手的平均收入水平，而是在间接提示违约金的额度能达到多高。
普通家庭很难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吕阿姨夫妇两个显然不是那种谎报科研项目用以捞钱的人，家里的存款恐怕还没有林榆自己手上的多。
末了，程启明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长长的指甲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一边双目直视对方诚恳地问道：“如果您执意要求的话，我这里有合同的拍照，您要不要看一下？”
探视过仍然卧病在床的林父，从医院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程启明招了个出租车赶往机场，在车上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请叶家二少向老爷子传达小辈的孺慕之情，并对二少帮忙订机票的行为表示十二分的感谢，让那头收到信息的叶秋恶心得隔夜饭差点吐出来。
“混账哥哥，看你的狐朋狗友都知道来抱老头子的大腿，就你傻。”他嘟囔着，顺手摸摸旁边的狗头，换来“汪”的一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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