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板块尚沉浸在令人迷醉的夜晚当中,而亚洲大陆的东部,清晨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H市荣耀训练中心的食堂里,年轻小队员们的餐盘围成一圈,挤在拼起来的两张方形餐桌上,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结束不久的赛事,有人说着说着兴奋起来,抓在手里的汤匙忽然在手舞足蹈间飞了出去。
“哇!偷袭啊!”他对面的人猝不及防被泼了一溜米粥在脸上,不由得叫了一声,赶紧抬手抹脸,而其他人则在发现另一个倒霉地被甩了一汤匙的人是谁之后,立刻惶恐地保持张着嘴巴的姿势,呆呆咽下所有的嘲笑和幸灾乐祸。
“小白你完了,闯祸了。”闻理木着脸用手指捅捅身旁的始作俑者。
白胜先一回头,顿时叫苦不迭:“我去,怎么是老班!”
“老班”这个词,但凡上过中学的人都不会陌生,它往往包含着少年时代的学生们对无时无刻不在说教的班主任老师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而这个称呼现在被这群半大小伙子们当成外号私底下安在了程启明头上。事无巨细全部亲自着手安排的程经理干的就像是管家婆老妈子的活计——这位女士到底还是凭借着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从心不甘情不愿的嘉世夏老板手里硬生生抠出了个强行增加的“副经理”职位——哪怕长着一张天然减龄的娃娃脸,可在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小毛头眼里,依然是个“很烦很啰嗦、总是管太宽的大婶”,更何况高跟鞋“噔噔噔”的声音每次一敲响,就跟“老师来了赶紧闭嘴or回座位坐好”的警报似的,着实令人印象深刻,那威力能令一间教室从菜市场的沸沸扬汤转瞬变得鸦雀无声,也能把精心修剪枝桠的称职园丁的形象扭曲成辣手摧残幼苗的可怕女魔头。
衣服上沾了一小片黏糊糊的米油的女魔头面无表情地审视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鹌鹑们,一手握着手机继续讲电话,另一手的手指头遥遥点了点,颇有些“你们给我等着,秋后算总账”的危险意味。
不知道是体谅自己在场会让大家比较拘谨,还是嫌弃这帮小家伙太吵打扰自己工作,百事缠身的程经理原地一百八十度转弯又拐出了食堂,高跟鞋的声响消失的刹那,雏鸟一样炸着毛的队员们不约而同呼出一口气来,彼此互相看看,仿佛产生了非同一般的阶级友谊,比在一起训练打比赛的感情还要牢不可破——阶级敌人的存在果真是促进阶级内部团结的无上法宝啊!
“刚才说到哪儿来着?”白胜先几步跳过去捡起惹完祸就赖在地上打转的汤匙,同时也捡回话题。
“哦,是说接下来八进四要对战B组积分第一的英国队。”罗辑立刻回答。
“据说是欧洲最强的队伍是吧?”接话的小少年叫祖岚,名字有点性别错乱,外表是个清清爽爽有点秀气的大男孩,玩的却是狂剑士这种非常狂野的纯爷们职业。
“没错。”大家点头表示同意,“这支队伍的风格是……”
“冷静。”
“从容。”
“理性。”
“所以,下一场由老王指挥吧?”叶修不怎么正式地征求大家的意见,得到的回应当然更加乱七八糟。
“啪、噼、噗噜、啾~喵嗷~嗷~嗷~”
“别跑,我看见你了!给我站住!看我的幻影无形剑!”黄少天嚷嚷着,誓要霸占语音频道,挤走那个满嘴怪叫的家伙的声音。
“黄少快回来,队长去跟那个谁单挑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提醒他。
“后院起火?”有人瞬间明悟,哦哦,挪威队的那个谁嘛。等等,喻文州,单挑?好玩的事情来了,快去围观一下。
“靠,别乱用词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前面的赶紧起开,挡我视野了。”这是一心追着对手不放的唐昊,单枪匹马就要往一片红名里硬闯,跟扭头往回赶的夜雨声烦差点撞个正着。
“让让,让让!本剑圣的冰雨可不认人啊!”黄少天不甘示弱。
“哎呦喂,好重的杀气。”方锐缩着脖子猫在电脑屏幕后面,似乎这样就能减小自己的存在感,而电脑中的海无量却猥琐而毫不客气地四处收割着残血的人头,完全不去理会角色脑袋上顶着的名字是中文还是外语。
叶修呆了片刻,确定自己的魅力远远比不上在世邀赛服务器中试运行的竞技场新增的大乱斗模式,微微惆怅片刻,果断摸了一张账号卡出来准备同流合污。跑到房间后排角落里找了一台电脑,他一边登陆一边左右扫视前面各个屏幕上的战况,很快对场中的整体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接下来,网游经验极为丰富、在混战中如鱼得水的远古大神顶着一头令人风中凌乱的ID开始大杀四方。
这是苏黎世时间7月28日上午。
尽管语言不通,游戏本身却是无国界的,一帮子各国职业选手已经完全混熟了,除了当晚进行最后一轮小组赛的四支队伍,其他人欢聚一堂(?),在可容纳数百人的大型竞技场战得昏天暗地,而对于止步小组赛的一些战队来说,也或许是最后的狂欢。
相对于网络中的热闹,宾馆的走廊则显得格外冷清。
凉川雪江轻轻叹了口气,收拾起低落的心情,脸上挂好自然可爱的笑容,这才推开房门,穿过一段走廊,走到独自站在窗边的佐藤的身后,故作轻松地侧头扇了扇鼻子:
“队长早。气味很大哦,烟的气味。难道,有压力?”
她并没有期待得到回应,因为一直以来,队长对自己的态度都是相当冷淡,舆论中所谓的性别上的优势,似乎反而成为了用以避嫌的借口。
然而意料之外的,佐藤看了她一眼,竟然开口说了一句:“啊,没有才奇怪吧。”
“哎?”凉川雪江惊讶道,“今天居然这么坦率,真的是队长本人吗?”
“我也是个普通人。”佐藤自嘲般摇摇头,“这些年过去,终于有了一个不必去怀疑竞争的公平性的环境,真是讽刺啊。”
“啊,是说那时候的事情吧?队长太较真啦,肯定只有那一次而已。”
“信任这种东西就像镜子一样,只要产生一丝裂缝,就再也没办法完好如初了。如果我早点察觉的话……”
“即使察觉,我们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动手脚,设备、网络,或者雇佣社会人士捣乱,根本不会顾虑我们的想法。”
凉川雪江拿出当初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用以说服自己的说辞,可是她同样知道,这些说辞是多么苍白无力。仅仅为了不让外国人摘取“应该属于自己国家”的荣誉,俱乐部投资商暗中作弊,联盟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开绿灯,往大了说,是为了国家的名誉,其实,每个人昧着良心闭上嘴,最终所保护的,不过是自己的脸面地位罢了。
圈子里面但凡有点头脑的都清楚其中的猫腻,却都让它烂在肚子里,然而纵使嘴上不说,心里又怎么能够没有想法?风宴成为众矢之的,是因为很多战队都在想“如果有联盟的扶持,我们未必会比他们差”,他们不会承认自己的实力有多大差距,只会抱怨头顶总是有一支保送冠军的队伍,自己怎么会有出头之日。
那件事故过后,风宴的原投资商很快因为信誉问题和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接手的新投资商摆着一张和善而正直的面孔,骨子里却还是一样的利益至上。
佐藤当然明白个体的无能为力,却丢不下心里的包袱。
“那时候,可能只有我看到了吧。那个人……手在动。即使闭上眼睛,画面也会直接出现在脑海里,没办法忘记啊。”
凉川雪江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不会是……又做那个梦了吧?那个时候大家乱成一团,看错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啊,绝对是队长的心理作用作祟啦。那个人和痛苦什么的不是完全不相配吗?”
忽然,不远处有人开门出来,看到两个人,愣了一下,抬手打招呼:
“佐藤队长,早啊。那个,之前通知的,职业选手的小聚会,还是告别会什么的,好像是明天吧,我们要去吗?”
“去什么去啊。作为失败者,混在一群胜利者里面给人当猴戏看,不觉得羞耻吗?”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是尚带着起床气的雅彦少年,一开口就直愣愣的,非常不讨喜。
“臭小子,今晚还有比赛呢,也不知道讲点吉利的。”前面的队友立刻打圆场,回头朝他脑袋上轻轻扇了一巴掌,与其说是训斥不如说是纵容的语气,显得格外亲昵。
佐藤本来就心情不好,这会儿更没耐心哄孩子玩,一句话刺了回去:“竞技中失败,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谁教给你这种傲慢?”
凉川雪江扶额,糟糕,队长脾气上来了逮谁训谁,跟那个讲不通道理的小屁孩更是不对盘,比赛的最后一天了,真是不希望这种时候还要听他们吵架啊,有没有谁快来救个场?
还真有!
逗比小山君从自己的房门后面探出半个身子,一副见势不妙便立刻逃回屋内的架势:“聚会?跳舞吗?”
“哈?!”正在对峙的、被卷入战场的、躲起来竖着耳朵偷听的,被这一句话震得全部呆住。
“盂兰盆舞怎么样?嗯嗯,好像太早了吧?”小山对大家看二百五的表情视而不见,只顾自说自话。
谁也没想到,接下他的话头的居然是队长佐藤:“驳回,你的盂兰盆舞烂透了,还不如猴戏呢。”
紧绷的气氛忽然松懈下来,雅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挑起了战火,茫然无措地挠挠头发:“哦哦,那么是准备亲自上台表演吗?那个……队长?”
……喂!
这家伙是真的欠揍吧?
以上是所有人共同的心声。
紧接着,话题却朝着大家预期以外的方向拐了个弯——佐藤一本正经地朝旁边一指:“雪江会需要一个伴奏的。”
“喔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群人藏在房门后面惊叹。
“哎?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凉川雪江指着自己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惊叫一声,“哎哎哎?又是我?!怎么会这样啊!”
“跳舞的话,果然还是女孩子适合嘛哈哈哈哈!”
“雪江最近变得超可爱呢,随便跳跳也会迷倒一大群人啦!”
“加油哦,我们都看好你~”
凉川雪江崩溃地大叫:“啊啊啊啊,真是的!你们这群废渣男,连队长都……算了,我已经看透你们了,我去找外援!”
作为日本队里唯一的女性选手,连个天然同盟都没有,凉川雪江气鼓鼓地跑掉了。
虽然是非正式的聚会,不过为了迎合氛围,准备小节目是必须的,自己队里那些宅男压根指望不上,那么找谁好呢?
她的脑海立刻浮现一个身影,赶紧摇摇头甩开,想什么呢,明明已经决定不再互相打扰了不是吗?
“但是跟中国队的女选手一点都不熟,难道要去找金明珠?”想到韩国队的小公主,她的头都疼了起来,“不,绝对不行。果然还是去找林君吧,反正翻译肯定是要参加聚会的,不管怎样都会再见面啊。”
她并不知道,林榆此时还没有归队。
“喂喂,我们的人呢?再不送回来要报警了啊。”扛着板斧的娇小女性角色蹲在一身黑不溜丢的刺客旁边,十分违和地发出男人的声音。能够登陆到世邀赛这个独立服务器的账号都是经过官方认证的,叶修不知道那边的家伙到底用了什么神通,居然也能混了进来。
“喵呜?小白兔还在睡觉觉啊喵!”刺客卖萌似的歪歪头,冷不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背后就是一记恶狠狠的舍命一击,然后顶着个血皮扭头撒丫子就跑。
徒留娇弱的忧郁小猫猫凄凄惨惨地倒在萧瑟的风中。
“你要把这个我也抹杀掉吗?”
半透明的棕色虹膜宛若名贵的琥珀,将纯白的光亮折散成粼粼波纹,而瞳仁当中仿佛沉睡着一轮通向异世的黑洞,以令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挣动着,悄然泄露了什么。
天空渐渐阴沉下来,周围的人们却毫无所觉一般,各自忙忙碌碌地穿行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上,而两人像是站成了涓涓河流中稳稳扎根的礁石,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又似乎所有人都在刻意绕开,绕出一块完完全全的真空地带。
“真是无趣呀。”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回答的小少女偏过视线,浅浅的睫毛投下一片稀疏的阴影,遮掩住眼底的神色,“明明就是这样打算的,却不想承认吗?”
十指紧紧相握,贪婪地汲取、交换着彼此的温度,一面冰凉,一面温热。
“你就这么希望我消失吗?那个时候,也是故意的吧?真是好笑啊,自己处心积虑丢掉的记忆,自己又千方百计捡回来,现在后悔了吗?”环顾四周,人们的一举一动那么自然,可仔细看去,每个人的表情却是千篇一律的麻木空洞,就像是一具具上好了发条的逼真人偶。她用手指卷了卷头发,忽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吧?一直被关在这种地方,人是会疯的。你说,如果我们互换,会怎样?”挽在一起的两只手臂终于解除了纠缠,她像跳着舞步一样向后滑开三步,开心地转了个圈子,“大家不是更喜欢‘我’吗?所以,让我取代你,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
自然——什么都不好。
我们的存在就像是跷跷板的两端,一端想要高高飞起,另一端就只有跌进泥土里。
轻轻向后退了半步,面前场景骤然转换,脚边的地面断裂下陷成一个巨大的空洞,里面扑面而来的气息充斥着不详的冷腥,而身前的人仿佛瞬间坠入那深渊,只见她抬头仰望过来,长发散乱,面目身形均已模糊,清晰的唯有一双拼命向上伸出的青白而伤痕累累的手,似乎眨眼就要被身后追赶上来的无边黑暗所吞噬。
“好痛啊!好可怕!救救我!”晦暗不明的光线下的,被交横的浮影凌乱成陌生而扭曲的脸谱,描摹出战栗的恐惧与哀求,斑驳的琅疏里却恍惚张牙舞爪着快意的狞笑,“不要走,我在这里。别丢下我一个人。”
你是这样爱我,一直一直注视着我,怎么会舍得把目光分给其他人?
我才是最重要的啊!
你明明知道,如果没有我,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明白你,再也没有人关心你,拥抱你,掩藏你……你明明就知道,为什么,还是决定衡量和取舍?
为什么懂得仰望?
为什么睁开干涸的眼?
如果已经看穿无数轨迹纠结往复的尽头,既然知晓路途的必然方向,为什么固执地保持缄默,纵容并亲历着这一出荒谬的闹剧,却又格格不入地演绎出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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