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后来不知怎地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还懒绵绵地不想起。
成亲之后, 灵芝自然无法再同往日那般宿在外间伺候,只得等她唤人才能进来。等她真正绵到午时, 灵芝先一步忍不住了, 在外头敲了敲窗试探她醒没醒, 宋宜下意识地让她进来,等房门被轻轻推开, 她才意识到糟了,她还没来得及将自个儿草草收拾下。
她猛地将被子往上一拉,开始在被窝里找中衣,摸索了半点没找到, 她闷在被子里, 露出一只手来示意,瓮声瓮气地问:“灵芝, 找找我中衣呢。”
灵芝默默看了眼她露出来的半截手臂,有些难以启齿:“您身上呢。”
宋宜一愣, 掀开被子, 她衣服穿得好好的, 身下床单也整洁如初,愣了愣, 灵芝反应过来, 低声回禀:“姑爷昨夜传过些物什呢。”
这话含蓄,想来是她睡着, 他没好叫人进来伺候,只好自个儿替她收拾干净了,宋宜面色讪讪,她这是睡得得有多沉?
她身体里那股酥软尚未消失殆尽,下地的姿势实在丢人,几乎是挨着床沿蹭下去的,灵芝想搭把手,刚上前两步,被她羞愤之下直接赶了出去。
她这才放心地拿过灵芝备好的衣服,她昨夜被折腾了个够,她皮肤本就嫩,不用看也知是个怎样惨烈的场景,反正她是不好意思让灵芝看见这光景的。
她自个儿简单拾掇了下,在梳妆台前枯坐了会,门忽然被推开,她想斥来人两句,却发现是沈度,有些发懵地问:“怎这会儿回来了?今日不忙?”
沈度从铜镜中看她一眼:“回来看看你,一会再去。”
宋宜发着闷没出声,他柔声问:“不舒服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羞得不行,他还往枪口上撞,宋宜摇头:“你赶紧去忙你的事。”
她实在没什么心情再施钗粉,默默起了身,刚走了一小步,觉着身下不对劲,赶紧顿住了脚步,腆着脸坐了回去,沈度看得发笑:“已经很好了,丽质天成。”
宋宜白他一眼,气鼓鼓地看向窗外那株海棠,心想一会要叫人将花苞全打下来才能消气,他却忽然道:“我给你画眉吧?”
宋宜想也没想就张口揶揄道:“大人想学张敞?可人家是京兆尹,您就是一小小知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默默将刚拿起来的黛粉盒子扔了回去:“宋宜,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他手刚一动,宋宜意识到危机,也顾不上姿势丢人不丢人了,赶紧小跑着往外逃命,边跑边学着大娘的语气唤他:“对不住,我又说错话了,官老爷饶命。”
沈度失笑,暂时放过了她,跟着她到了饭厅,命人上好菜后,又将人都屏退了去,宋宜一愣,听他道:“来吧,算账。”
“算什么账?”
“昨夜把你那份算了,”沈度懒洋洋地往圈椅上一靠,“灵芝那份呢?”
他挽了挽右手的袖子,动作间,昨日采药时留下的伤口无意中露了出来。
他旁的事都可让人代为,独独对于宋宜的伤,除了熬药抓药这等可以交给灵芝的细活,其他悉数亲自为之。宋宜理亏,弱弱问:“怎么算?”
沈度指了指桌上的菜,今日菜品比平常丰盛上许多。宋宜头皮发麻,直觉没好事,他道:“你要替从犯一并担了,这事就算了,我也不想同一个小丫鬟计较太多。”
宋宜一愣:“当您还是御史大人呢?就算还在御史台,审案这事也轮不上察院。”
她话一出口,反应过来失言。他虽从没提起过这事,但不意味着他不想回去,现下不过是百般迁就着她罢了。
她讪讪地看向他,想说些什么将这话遮掩过去,嗫嚅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他看在眼里,没顾忌她心思,朗声笑了笑:“宋宜,你以前就挺不乖的,现在更是欠收拾。”
宋宜不吭声了,等着被判刑,他却兴致未减,故意逗弄她:“不是巧舌如簧舌灿莲花么?哑巴了?”
宋宜继续装死,争当一名合格的哑巴。
沈度看得发笑,越发起了逗弄她的心思:“报报菜名,让我高兴高兴,这事就算了了,懒得同你俩计较。”
“就这样?”
沈度点了点头,宋宜没想到这这么容易翻篇,心里一阵窃喜,一抬头见他嘴角挂着抹笑,这才觉出不对劲,想要反悔,被他扫过来的一记眼刀逼得赶鸭子上了架。果然,之前和他闹腾几下还不觉异样,现下报起一长串的菜名来,周遭又没有杂音,她这才发觉,她声音早已哑透了。
这人又是故意要她难堪呢,他私底下好像总是喜欢这般。
她尴尬地住了口,见沈度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懒懒散散地落在她身上,偏偏有种说一不二的震慑力。她咬了咬唇,想着反正左右没人,也不算丢脸,硬着头皮重新开了口,她每念一道菜,他就好整以暇地夹上一筷子放入她碗中,逗得她更加难堪。
等她终于报完了这一桌菜名,羞得满脸通红,她从桌下悄悄伸出手去拽了拽他未挽起的那只袖子,讨好般地摇了摇:“我不是……”
“故意的?”
宋宜一哽,默默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沈度默默看了她一会,忽然很认真地说:“婉婉,听话,以后别再骗我了。”
宋宜理亏,低低“嗯”了声。
他轻声接道:“我被你骗怕了。”
那次的教训太过惨烈,他至今仍然无法完全释怀,当然并不是怪她,而是自责。
他目光落在她眼睫上,忽然同她频率一致地眨了眨眼。
午后骤然起了微风,日光从窗棂中洒进来,为他添上一层柔和光晕,而春风拂过,好似为她久旱的心田浇上甘霖。
她忽然觉得,她有些醉了,她好想抱紧他,一块迈进锦绣春光里。
于是,她起身,从背后抱住他,答了一个“好”字。
吃过饭,沈度命人为她调了碗蜂蜜水润喉,宋宜今日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他,喝完就耍赖说还要去补觉,沈度眉头蹙了蹙:“戌时可就歇下了,今儿晌午才起,还睡?也不怕一觉醒来,都已经入夏了。”
宋宜嘟嘴:“反正你还要出去,我也无事可做,你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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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度默了默:“去山里走走?”
山里?
宋宜瘪了瘪嘴,她累得不行,还去山里?
见她没出声,沈度柔声劝:“好了就多走走,都懒散快一年了,多动动。”
她抬眼撞进他的眼神里,温柔而缱绻,可他眉目又淡泊。
一个念头自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大概是将为数不多的所有柔情都给了她罢。
她眉目忽然温顺下来,沈度觉得这事大概是成了,准备去给她拿件外衣,可她笑眯眯开口:“沈度,我想吃雪水煮西瓜。”
雪水煮西瓜?
沈度没忍住,问了句:“这什么东西?”
宋宜眼睛眯成一条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沈度:“……”
“不管,”她起身,拽住他袖子,将他从椅子里拉出来,“突然想吃。”
沈度头皮一阵一阵的疼,他倒是听过西瓜雪的传说,传闻晚春或者夏季时,高山之上偶有红雪,闻之有西瓜味,故此得名,可雪水煮西瓜,恕他孤陋寡闻了,不说仲春时节并无西瓜,光是听着……就不太令人有食欲。
冰镇西瓜也就罢了,还雪水煮西瓜,依他看,春水煮傻瓜还差不多。
但他也就腹诽两句,没真说出口。
宋宜见他不答应,松开他袖子,默默往里屋走,沈度投降:“好好好,你让我想想法子。”
宋宜立刻转身回来:“那我跟你去。”
她歪着头看他,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柔和。
他忽然意识到,陪都初见时她身上那层冷冰冰的铠甲,到如今,什么都不剩了。
她早做了逃兵,在这短短一年多里,一路丢盔弃甲,到如今,只有一个他在身侧了。
出京之后,她这般胡搅蛮缠的次数越来越多,可这样的笑似乎也多了起来,灵动而有生气。
他初次见到她的那个小寒夜,就曾好奇过,为何锦衣玉食养大、万千荣宠供奉出来的小姑娘,会长成那般冷冰冰的样子?
兴许,如今这样,才是她原本的模样吧。
他引了她去看南山新开垦出来的田地,这儿的气候种不出来南边的水稻,可成片成片的玉米小麦新叶在日头下光彩熠熠。来往耕种的既有北郡出名的骁勇汉子,也有和蔼的异族妇人。宋宜微微愣住,在帝京,哪怕是在京郊,也是很少见到女人下地做农活的,顶多是忙些家里的杂活,可夫妻相扶,才是夫妻二字的应有之义啊。
来往的农夫有认识沈度的,过往同他打招呼,他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向对方介绍一遍宋宜,宋宜有些害臊:“干嘛呀?人家在乎的是知州大人,又不是我。”
他转头看她,午后日头正盛,阳光照射下,他能清晰辨出她脸上的细小绒毛,他忽然伸手刮了刮她鼻子:“不知昨日哪个小东西打翻了坛陈醋,要我带她去市集上广而告之,这位是我夫人,你们都别打歪主意了,嗯?”
这榆木脑袋睡了一觉竟然开窍了?
宋宜先是一愣,后来反应过来他居然敢这般叫她,“嘁”了声,不理他。
她自顾自地走出去几步远,忽然看见岩壁下长长的水道,里头泉水淙淙,清澈见底,未见泥沙,有些好奇地问:“沈度,这做什么用的?”
“沟渠,引水灌溉用的。”他看着脚下层层铺展开来的田地,轻声叹道,“入春之后一滴雨都没下过,若是没这东西,今年怕是要青黄不接了,好在去年紧赶慢紧总算让人修好了。”
宋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沈度眉心蹙着,随意问话纾解他的担忧:“这边不是常有风沙,这水怎不见泥沙?”
“北边雪山上引的雪水,这几日没起什么风,自然干干净净。”他往前走了几步,望了一眼那雪山,“春日一来,山脚的积雪一化,就算今年当真大旱,应该也勉强能支撑过去。”
他走在前头,身形同北郡这些马背上长大的男儿相比,实在是要文弱瘦削上好些。可他到底用双脚丈量过这里的每一道田垄与每一寸土地,宋宜默默跟上,勾住他附在身后的手,一摇一摇地随他慢慢走到北面去,身下那股不适感好似也在这难得的闲情逸致里消失殆尽了一般。
往南是层层田地,往北是苍翠草地。宋宜看着山坡上的骏马牛羊,忽然道:“我爹之前同我说,这儿特产良驹,他上次还带了几匹回去,宝贝得很,宋珩说要都不肯给,倒巴巴地送了两匹进宫给十三皇子了。”
她这么提起显然不是随口一说,沈度问:“怎么了?”
“上次隔壁大娘同我说,你要他们大力垦荒来着,畜牧势微。”她往山头望了一眼,骏马遍地,“可我看这阵势不像啊,况且,若是将他们的血性都磨灭在了田地里,日后夷狄当真来犯,挡得住么?”
“放弃了你爹的七大营去哪儿要战马?两项并重,我有数。”他听得她又提起隔壁大娘,大概猜出昨日发生了什么,偷乐了会儿,“至于血性,你爹八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率十万精锐过来,这地方不大,男丁虽比现在多些,但同你爹的兵马比起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虽有夷狄背后捣鬼的缘故,这仗也实实在在地打了一年多,损失惨重差点败掉不说,还差点拖垮半个国库。不然当日那事,上头也不会因为一个北郡就松口。”
她那日问起竹子开花,宋嘉平也是这般说,当年差点将命送在这里。
沈度接道:“可去年再来,夷狄依旧背后捣乱,这次还多了当地百姓明着暗着帮那头的忙,却不到三个月就大胜而归。他们归附七年了,血性不是在田地里磨掉的,是骨血里早没了,嘴里说着不满要反,到了真打起来,夷狄待他们也不见得好,何必拼上性命去求一个前途未卜?这打着打着,看清形势的,自然也就知道如何抉择了。”
他忽然笑了声:“如今有太平日子过,谁来扰他们安宁,倒可能再激起他们点血性。”
宋宜点了点头,南北杂居通婚,这地方如今其实与南边几乎已经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他其实不必同她讲这些大道理的,她虽听得懂,但到底不上心,听过又如何。这些话他兴许对下属都不会解释得这般详细,她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可他还是耐心地向她絮絮叨叨完了这一长串。
说起政事,他心情要比方才低落上几分,宋宜一手指了指消失在拐角处的沟渠,一手勾住他手指轻轻摇了摇:“沈度,我的雪水煮西瓜。”
沈度:“还没忘呢?”
宋宜看他一眼,他牵了她手,沿着那沟渠往北边去,雪山距离远,去年施工的时候他亲自去看过,知道他们就是走上一日也走不到,但宋宜起了兴致,他也不说破,纵着她胡闹。
他到北坡下找牧民买了匹温顺的马,他刚要带她上马,忽然顿了顿,看了眼她身下。宋宜见他停下,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忽然明白过来,臊得不行,握拳往他胸口砸去:“好啊沈度你!”
她“哼”了声就转身往回走,沈度把她拽回来,搂进怀里,轻声问:“痛吗?”
他每次一温柔下来,她总是招架不住,再大的怒气也瞬间消退溃不成军,只好顿住了去势,摇了摇头,固执地指了指北边:“雪水。”
沈度失笑,带她上马往北边去。翻过两个山头,今年看样子有大旱,各处都在提前做准备,前头在挖井,运土的车队从他们旁边经过,空气中满是浮尘,宋宜呛得不住咳嗽。他没来由地多盯了两眼,身侧那人有些戒备地看了他一眼,他狐疑地看了他那辆车一眼,身子微微僵了僵。
宋宜呛了一阵,兴致未减,但沈度却不由分说地掉了头要带她回城:“听话,先回去,我晚点再想想别的法子。”
宋宜不知他怎突然变了态度,噘嘴示意不满,他见四下无人了,才轻声在她耳边说:“是夷狄,关卡严,我道他们怎么混进来的,原是这般。”
当日宋嘉平留下的这一堆俘虏,自然既有当地人,也有夷狄,夷狄若混进来,还当真难分。
宋宜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场景,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但还是怔了好一会才问:“他们来干什么?又要打仗么?”
“他们没那个胆长驱直入南下送死,但哪年不来惹些小骚乱的,常事,别担心。今年旱着,他们那头无水灌溉,新草都长不出来,若是想过来抢些东西也不是不可能,这儿这两年的收成可比他们一年的产出多多了。”
他语气不算沉重,最后一句话甚至还带着两分得瑟,宋宜“啧”了声,问:“有法子?”
沈度摇头:“看看他们什么来头再说,未必真想来送死。”
“自大得很,这地儿就那么点驻兵,还不一定听你使唤,人家真来,你还挡得住不成?还说人家送死。”宋宜“嘁”了声,看了眼远处新开垦出来的田地,“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激一下他们的血性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度嗤笑了声:“不还有你么?你爹留下的驻军,就算看不上我,也得给定阳王府的姑爷几分薄面吧?”
这地毕竟刚刚攻下,不像寻常地区有巡抚总督理辖区内军政,驻兵还是宋嘉平当日回京前留下的。他向来心高气傲,这话明显是故意逗她玩了,宋宜板着脸,伸手扯了扯他腰间的玉带,沈度身子僵了僵:“宋宜,当真欠收拾也别这么着急。”
宋宜反手在他腰上一掐,冷哼了声,别扭上了。
沈度默默白了她一眼,懒得同她计较,问起正事:“你平常同你爹联络需要多久?”
这儿天高皇帝远,公文奏疏经银台递上去没个一两个月怕是难,除非有战事方可奏急报。宋宜知他所想,仔细盘算了下:“给大哥传信七八日可以到,我爹的话,就得看他在哪儿了。可万一真出了事,就算从帝京带兵过来,昼夜行军最少也得半个月了。”
他问起这事,想来是有别的考虑,宋宜心里有些发慌,他却没再深问,一路同她说些玩笑话,将她逗得笑个不停。
路过隔壁院子,宋宜突然兴起,乐呵呵地冲大娘问了声好,见大娘尴尬地赔着笑问候她一声“夫人好”,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乐开了花。
沈度见她这点故意为之的小伎俩,嗤笑了声,心里却受用得很,笑着将她抱下了马,揉了揉她脑袋:“小东西还得意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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