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的眼中精光一闪，又瞬间消失，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澡桶中，斜眼看林曦：“龙夫人对我派了解甚深啊。”
“我是听孙婆婆说的。”林曦堆出假笑，“贵派的规矩，每个弟子都要发誓，除非有男子愿意为她死，否则便不得出墓。而李姑娘因为不肯发誓，所以掌门迟迟不肯将贵派的最高功法——‘玉女心经’传授。”
“然后？”
林曦道：“李姑娘告诉我，你想学这功法么？”
李莫愁自鼻孔中哼出一声：“你又不是本门弟子，就算我想学，你又能做什么？”
林曦笑道：“自昨日的情形看，掌门心中已打定主意，要将这功法传给龙儿了。而我是龙儿的亲娘。李姑娘觉得我能做什么？”说话一定要模糊，不能太过肯定，多用反问，多听对方说——这是老师教给林曦的辅导经验之一。
李莫愁眯起眼：“你是龙儿的亲娘，就不怕我学了本门最高武功，抢夺她的掌门之位？”
林曦微笑起来：“李姑娘若是现在就去找掌门发誓，下一代掌门之位马上就是你的了，可李姑娘愿意发誓么？”
李莫愁沉着脸不说话。
林曦看她似有意动，赶紧趁热打铁：“我不知古墓派有怎样的前尘往事，不过这发誓的规矩，听起来着实有些不近人情——天下间肯为人死的男子虽也有，却是极少。且你们足不出古墓，不与外界联络，想要找到这样的男人，就更难上加难了。发下这样的誓言，便无异于是发誓一辈子守在古墓之中，大好年华，统统抛却。作为龙儿的娘亲，我当然愿意她能学到高深的武功，且她既已入了门、发过了誓言，我自然也不能强迫她叛出师门，背负忤逆之名。但身为人母，若是叫她一辈子守在这活死人墓之中做个老姑娘，我却也不忍心。思来想去，唯有求助李姑娘你。”
李莫愁冷笑道：“你不忍心自己的女儿枯守古墓，就忍心叫我一辈子待在这破地方？”
林曦道：“也不是让李姑娘一辈子待在这里。不过是想与你做个交易。到时你也不必发誓留下，我也得到我想要的，何乐而不为？”
李莫愁沉默半晌，方道：“什么交易？”
林曦看着她，轻声道：“李姑娘助我为龙儿寻一个肯替她去死的男人，我则设法说服龙儿，让她将来将玉女心经传授于你。”
李莫愁道：“若是她不肯呢？”
林曦道：“若是她不肯，我就强迫她背弃誓言，走下山去。‘天地君亲师’，亲尚在师之前，我的话，龙儿不能不听。”
李莫愁道：“你方才说，这样的男人少之又少，怎么就敢确定，我一定能助你找到？”
林曦垂下眼：“我也不过是央李姑娘助我试上一试，若是试过之后还无结果，那也只当龙儿命苦——横竖李姑娘也没有正式起誓，随时都可出去，何妨顺手帮我一帮？万一成了，岂非两全其美？”
李莫愁抿了嘴，许久才道：“十五年。”见林曦疑惑，解释道：“等她长到能练玉女心经，约还要十余年。最迟十四年，到她十八岁时，也该可以练习了。我们便以十五年为期，十五年中，无论我在古墓，还是在外间，都会为你物色，你若有所请托，也只管开口。我当尽力而为。而十五年后，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将玉女心经的功法告诉我。”
十五年就十五年，总比二十多年好一点，何况只要李莫愁肯主动与自己联系，自己就还有完成任务的希望，不是傻傻苦等。
林曦微微一笑，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成交。”
师姐竟然在玩水。
水波在桶里一荡一荡的，折回来又绕回去，像是往返花丛与蜂巢间的蜂子，有时水花溅起，一闪而逝，又像是林间跳跃的雀子。龙儿喜欢蜜蜂和麻雀，因而也喜欢水。看到师姐在玩水，一下忘了自己来石室的初衷，轻轻靠近，踮着脚道：“师姐？”
师姐原本似是在桶边发呆，被龙儿一叫，才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来了？”说话间自澡桶中跃出来，擦干水迹，随手披了件衣裳，站在龙儿身边。她的腿又细又长，龙儿踮着脚也只能仰望她的腰，头发湿漉漉地垂下，几乎要甩到龙儿的头顶，手漫不经心地将头发束起，之后便胡乱地在龙儿顶心上一揉，问：“饿了？”
龙儿觉得师姐有些怪异，哪里怪异，却说不出来，倒是“饿了”两个字提醒了她，令她想起了来此的目的，点了点头。师姐便走到床边，从床边摸出了一只小篮子，里面零零散散地放着些常见的吃食。
师姐递给龙儿一瓶蜂蜜，还贴心地先将瓶塞拔开了，等龙儿接过瓶子，突然又将她抱起，放到床边，师姐妹二人并排坐着，龙儿小口小口地喝着蜂蜜，师姐则看着龙儿小口小口地喝着蜂蜜，过了一会，问她：“还要么？”
龙儿小小地点了点头，看师姐又递来一瓶，突然问：“师姐不饿么？”
师姐摇了摇头，依旧发呆似的坐着，两条腿垂在床边，一上一下地荡，荡了一会，转头过来，叫“龙儿”，龙儿正舔着蜂蜜，便捧着瓶子抬起头，睁大眼去看师姐。
师姐的神情很温和，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凶悍，看龙儿时甚至还笑了笑，问：“龙儿…喜欢你娘么？”
龙儿摇头：“不知道。”孙婆婆和她说，那人是“娘”，娘是与师父差不多的人，要像尊敬师父一样敬着“娘”。师父闭关前则说，这人是“娘”，以后会好好照顾龙儿，给龙儿洗衣做饭。师父还说，师姐不肯发誓，说不定哪天就不会留在门中了，而师父身上受了伤，不知这伤能不能疗好，若是疗不好，以后龙儿就要和“娘”相依为命了。龙儿也听着。
听起来，“娘”与师父、师姐和孙婆婆一样，都是自龙儿出生时起便自然而然存在的人，龙儿生下来就有了师父，有了师姐，还有孙婆婆，现在又有了“娘”，龙儿应当和她们相处，就像龙儿应当吃饭，应当睡觉，应当练功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龙儿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娘”。就像龙儿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吃饭”一样。
师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手伸出来，压在龙儿的头上，顺着她的顶发捋下去，一路捋到发梢。“龙儿喜欢这里么？”她这样问，不出所料，龙儿的回答也是“不知道”。
“那龙儿喜欢什么呢？”师姐又问，手拎起龙儿的发尾，抓上去一点，又放下。
“喜欢蜂子。”龙儿回答得很快。她喜欢看着蜂儿们忙忙碌碌、来来去去——何况有了蜂儿们，还可以收到甘甜的蜂蜜。她也喜欢麻雀，还喜欢很多东西：林间的花、树叶间的阳光、清晨叶子上的露水。
水珠顺着师姐的发丝垂落，滴在了龙儿身上，龙儿仰起头，看见更多的水珠沾在师姐的头发上，亮晶晶地，像清晨叶子上的露珠。
“还喜欢水珠子。”龙儿补了一句，伸出小手，接住了下一滴水珠。
师姐跳下床，在室内一阵摸索，过一会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便捧着蹲在龙儿跟前：“只喜欢水珠子么？珍珠呢？”
龙儿从未见过珍珠，自师姐手中捏起来这一串，反复地看了看，白白的，圆润，光滑，用做暗器来打麻雀，是极好的材料：“也喜欢。”
师姐便笑起来，将一串珍珠挂在龙儿脖子上，直垂到了这小人儿的胸口：“喜欢就给你。”将她打量了一阵，又道：“这是在外面城镇里买的。我也只去过一次，只有这一串。你若喜欢，下次带你去城里再买。”
龙儿摇头道：“师父不让下山。”
师姐挑眉道：“师父只是说若没有男人发誓愿意为你死，便不许你出墓。若是有男子愿意为你死，你便可以出去了——你明白么？”
龙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师姐为什么一定要下山呢？山上不好么？”她从没见过“男人”，也就无从想或不想，有这样的人也无所谓，没有也无所谓，以此类推，下山固然也无所谓，不下山却也无所谓——可师姐对下山这事，却异常执着。
师姐抚着她的头，半晌后，方道：“等你大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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