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充满东方风情的街道被漫天漂浮的红灯笼照得鬼气森森,某种单弦乐器发出的颤音如风铃撞出玉佩的叮当。一队梳着月代头、身着江户时代和服的日本男人簇拥着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丽艺伎朝格林德沃父子这个方向飘然而至。在经过小盖勒特身边时,满头金钗的花魁冲他妖媚一笑。
“哇啊!”小盖勒特惊叹着看着游街的花魁走过。油纸伞慢慢地旋转,片片樱花缤纷落地。“那个姐姐好漂亮啊!”
“这么大一块饼,都塞不住你的嘴么?”高迪低声回答,他对游街队伍的经过视而不见。
“等我长大了,就娶那个姐姐为妻。”盖勒特还在盯着艺伎的背影,他早把手里那半块饼忘到九霄云外了。
跟在父子俩身后的阿不思以为高迪准会再一次冷嘲热讽起来。然而出乎意料,高迪目视前方什么都没说。他看上去似乎是心事重重,对周遭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父子俩一直走到这条街道尽头一间不太起眼的小店停了下来,阿不思看见高迪止住脚步后拉起斗篷,将小盖勒特揽到身边。那双绿眼睛从斗笠下射出十分警觉的光芒,直直地穿过不速之客阿不思的脸扫视着两厢街道。看着高迪一脸戒备的神情,阿不思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脊骨发凉。他突然间好像明白了这占星师究竟想做什么,这份直觉在几秒钟内就让阿不思确信无疑。
高迪·格林德沃是来诱拐这个孩子的!
这个发现让阿不思一时间震惊不已,与此同时他也搞不明白小盖勒特怎么会为了一块饼就如此轻而易举地跟随这个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阿不思眼睁睁看着挂着黄色灯笼的居酒屋慢慢拉开店门,两个脸上刷着白粉的东瀛女子躬身将这对不搭调的父子迎了进去。
阿不思还站在门外,这时一股瘆人的风从街道另一头席卷而来。地面上的樱花花瓣被刮得飞了起来,一些店家的木头窗户也哗啦啦地响着。阿不思转过头,他的心跳刹那间偷停了一下。不知何时开始,这条东方风情街彻底空无一人。刚才游街的花魁队伍早已不知所踪,天已经彻底黑了,灯光从灯笼和窗户缝隙里隐隐射出来。
街道静得让人心里发毛,阿不思不由得开始生疑。为什么这条街连一个普通的德国麻瓜都看不到?最开始那些商贩们难道都不曾来过这里?团团白色雾气冒了出来,气温莫名其妙地开始骤降。这样寒冷的空气让阿不思很不情愿地想起了阿兹卡班,而害他去造访那鬼地方的罪魁祸首就在温暖的居酒屋里面。
两位迎宾女子还在提着灯躬身等着不存在的客人,然而等阿不思跨进门之后,他听见了店门轻轻拉上的声音。
阿不思跨进居酒屋的里间,他发现占星师独自坐在榻榻米上一张矮几边拨弄着一把三味线②。那条黑色羽毛斗篷叠得整整齐齐搁置在一边,这个时候阿不思终于看见高迪那不入眼的下半身。
占星师的两条腿还保持着男性特有的刚硬轮廓,但他的腰胯明显要比普通男人宽。深谙变形术的阿不思意识到高迪一定经历过特别危险且并不适合他的变形实验,尤其是跨越性别物种的变形失败会留给当事人终身难愈的痕迹。而高迪作为能够化身群鸦的皮行者,可以说在变形术上达到了现代巫师所能达到的极限。如果皮行者还不满足,并在此基础上继续尝试危险的变形,那么他最终可能变成怪物。
而此时的小盖勒特跑到哪里去了?
阿不思环顾四周,等他看见那个金毛小鬼后禁不住垂下了眼睛。年仅七岁的小盖勒特正在端详居酒屋墙壁上挂着的、充满春光情欲的浮世绘风俗画,直到一阵轻柔的口哨吸引了他的目光。
把盖勒特带到这里的绿眼睛男子已经摘下了斗笠,那头褐金长发直接倾泻在榻榻米上。柠黄色的灯下高迪如同一尊神祇岿然不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两位艺伎正忙着斟酒布菜。
“盖勒特,过来。”高迪用一种魅惑的口吻说道,他的一只眼睛充满挑逗地冲自己的儿子眨了眨。与此同时,他从装水羊羹的瓷碗里拈起一颗红樱桃,朝金毛小鬼又晃了晃。
盖勒特立刻颠颠儿地跑到高迪身边张开嘴,那颗樱桃准确无误地落进小馋猫嘴里。衣着暴露的艺伎们立刻凑向这只嫩雏儿,阿不思看着高迪的手从盖勒特的后腰一路向上滑过——
慢慢停在了金发小子的颈后。
就在这一刹那,阿不思差点喊出来。猝然而至的直觉让他相信高迪刚才是想在盖勒特毫无防备的时候拧断他的脖子。阿不思甚至已经跳上前去,几乎要撞到那两个搔首弄姿的艺伎身上。然而出乎意料,高迪手腕一抬就离开了盖勒特的后颈,指尖反而带出一串亮晶晶的玩意儿。
那条阿不思再熟悉不过、挂着死亡圣器坠子的金色链子,从小盖勒特衣领里拽了出来。
小家伙儿一见赃物被拿获,眼睛里闪过一丝转瞬而逝的惊恐。但是高迪并没有责备这个扒窃的孩子,反而把坠子重新塞进盖勒特的衣领里。
“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好了,如果你不嫌弃古墓里挖出来的死人东西。”高迪低声说,他的眼睛闪着迷离的光。”不过能在我身上顺手牵羊,你还是独一份。“
“敢诱拐我的,你也是独一份。”小盖勒特突然抬起脸,露出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冷笑,“我父亲绝不会是什么杀人的疯子,你骗不了我。”
高迪和阿不思同时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冷哼。就在这一瞬间房间里像是有一股阴风刮过,居酒屋的灯笼明灭晃动了几下。
“你很勇敢,小弟弟。”高迪假装没听见最后这句话,他挥了挥手,将艺伎们都打发了出去。“明知我要诱拐你,竟然还敢跟来……”
“看你长得人高马大,胆子却比耗子还小。”盖勒特说着坐到了高迪的对面,他拿起艺伎落在桌上的扇子展开做欲遮还羞状,大眼睛在扇子上方扑闪扑闪的。“连跟我进黑巷子都不敢。”
高迪突然笑了,这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如同寒鸦振翅。他好像听见了特别好玩的笑话,连肩膀都跟着簌簌颤抖起来。尽管这是来自记忆中的笑声,但在一旁观看的阿不思仍旧感到那毛骨悚然的音质如冰泉渗进自己的发根,令他不寒而栗。
“有这么好笑么?”盖勒特沉着脸打量着高迪,很明显这笑声也给他带来严重不适。
“如果听凭你在那黑巷子里抢劫我的钱夹,那么此刻你还会跟我坐在这里么?”笑够了的高迪抬起头,那双残忍的绿眼睛先前如果还有属于人类的光和热,那么现在也变成冷酷的花岗岩了。他的语气也不像对一个孩子说话,反而像面对成年对手。
啪嗒一声,厚厚的黑羽毛钱夹丢到了盖勒特面前。
“现在你满意了么?”占星师嘲讽地说,他的语气就像刚刚把骨头丢给一条尾随已久的狗。
盖勒特低头看着钱夹,显然他也明白这些钱足够他们母子衣食无忧好一阵子。但此时此的他小脸蛋儿已经憋得通红,眼里泛出愤怒的泪光。
“我说过我不是要饭的!”盖勒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他的两手都攥成了拳头。
“怎么,生气了?”高迪的绿眼依旧荒凉冷酷,“……让你那混蛋爸爸来打我啊!”
盖勒特突然一蹦数英尺跳过了案几,紧接着一拳揍进了眼前这男人的肚子。而站在近旁的阿不思也好像被揍了一拳般,惊得胃腔中一阵难受。猝不及防的占星师身子顿时弓了起来,他像一面旗帜软软地裹在儿子的拳头上。高迪身材高大,但他整个人居然飘了起来。划过一条短弧线后,他的肩膀和脑袋撞在地板上,正好滚落到阿不思脚边。
“小子③,你的钱就当孝敬小爷我了!”盖勒特冷笑一声拿起高迪的钱夹,海蓝色的眼睛寒过洞穴里的千年冰柱。“我父亲或许是个恶棍,但也轮不到你来蜚短流长!”
地板上的高迪翻了个身,近在身边的阿不思看见他的眼睛如晨雾中的碧草挂上了水汽。但那只是一瞬间,很快占星师发出了放肆的轻笑:
“小猫豹④已经长出牙了……”
高迪慢慢站起身,他就像一棵快速生长的树渐渐耸立起来。等他在儿子面前站定的时候依旧面不改色,仿佛刚才挨得狠狠一拳跟羽毛轻拂过一般无伤大雅。
盖勒特看着眼前的高迪突然间变得如此高大和可怕,也感到有点心虚。他望望四周,似乎想找个可以当武器的东西保护自己。但是高迪并没有动手打他,而是转身坐到案几旁边的老位置上了。
“过来。”占星师面沉似水。
“你想怎么样?”盖勒特冷嘲热讽地说。他的声音很大,有明显的壮胆成分。
“过来!!”高迪一声暴喝,与此同时一把精亮的长匕首如电光火石般从他的袖口飞出。还没等阿不思和盖勒特眨巴下眼睛,匕首已经狠狠插在案几上并危险地颤动着。
小盖勒特明显被吓到了,他怯生生地看了高迪一眼,然后慢慢走过去坐到其桌对面的位置。小家伙似乎也已经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好惹。
一时无话。
阿不思盯着高迪看,他发现此时此刻的占星师有些不对头。一阵微微的战栗扫过高迪的身体,他的脸开始出现并不明显、但仍能看出来的变化。岁月的痕迹慢慢爬上高迪的面颊和额角,原本紧绷的皮肤开始呈现出诡异的松弛。几秒钟之内,他衰老了好几年。
而他自己似乎也察觉到脸上的魔力在减退,占星师伸出手,指尖轻轻戳了戳面颊。
“盖勒特……”高迪开口了,但他的声音出现了些微的颤抖。“你的埃利希叔叔……他喜欢你么?”
盖勒特惊讶地看着高迪,连同一旁的阿不思也感到莫名其妙。这占星师憋了半天,难道就是想问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当然喜欢我了……”小家伙儿骄傲地仰起脸,“我上寄宿学校的钱就是他出的。埃利希叔叔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高迪慢慢地把脸转向孩子,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像是想把盖勒特的样子牢牢印在心里。接着他拿起案几上的竹夹子,从粗陶钵里夹出一块鸡蛋大小的冰块放在一叠绿茶叶上。
阿不思看着高迪的动作,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又仔细端详着占星师的脸,心里立即咯噔一声。高迪面部皮肤上那些岁月痕迹慢慢消失不见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迅速。他还轻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在享受弥散在空气中的茶叶芳香。等占星师重新睁开眼睛时,脸上已经不着一丝倦容,变得年轻而神采奕奕了。
“肚子还饿么?”高迪朝儿子探过身,他将一碗漂浮着喷香白色鱼肉的浓汤推到盖勒特跟前。“日式菜肴中最受欢迎的河豚鱼汤。”
盖勒特狐疑地看着汤碗里薄得近乎透明的鱼肉,他还未生出喉结的脖子抽了一下。
“这玩意儿有毒吧?”他小声说。
“原来最勇敢‘空中骑士’的未来继子……也不过是个怕死鬼。”高迪冷冷一笑,他毫不在意地拿起汤勺从鱼汤碗里捞起一块河豚鱼肉放进嘴里。“看见那碟子冰茶了么?那是专门给河豚鱼食客准备的解毒茶……不过自打这店营业以来,解毒茶从没派上过用场。”
盖勒特明显被高迪这番话惹恼了,他一把抢过汤勺大嚼大咽起来。占星师在一旁看着,他就像看着抢食的流浪狗一样,脸上挂着厌恶的神情。
阿不思没有动弹,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危险感觉袭上心头。空气中漂浮着鱼汤的香气,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茶香。
啪嗒!
汤勺落地像是一声浑浊的叹息。高迪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倒在盖勒特腿边的地面上,还没等小家伙儿做出任何反应,剧烈的痉挛就席卷了占星师的身体。
高迪在地上颤抖地如同风中的枯叶,他抓住自己的脖子拼命挣扎着,两腿像兔子一样乱蹬。一时间在场的人全都吓傻了,不论是记忆里的还是记忆外的。
盖勒特看见高迪开始口吐白沫,于是他噗通一声跌坐到地板上。就在这时,那个垂死挣扎的占星师突然不动了。他安静地躺在地上,面如死灰。
阿不思只觉得脚下一软,差点也跟着栽倒在地。小盖勒特连滚带爬扑到高迪身上,他抓住对方的领子猛烈地摇撼起来。
“喂!喂!你怎么了?”金毛小子惊恐地尖叫着,很快他发现这个男人已经浑身冰凉了。于是小东西慌乱地望望四周,就像溺水者指望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阿不思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间一道电光击穿了他的脑海。他转头一看,小盖勒特已经急煎煎地端起那个盛着冰茶的碟子。
糟糕!他会喝……他真的会喝!
眼下房间里只有盖勒特一个清醒的人,显然这孩子已经认为高迪死于河豚鱼中毒。吓懵了的小盖勒特把嘴巴贴到了碟子边缘,冰块融化后形成的茶水即将被一饮而尽。
“Reducto!”
接骨木魔杖猛地一挥,那道粉碎咒穿透近四十年的时光将盖勒特手中的碟子打得粉碎。随着一声尖叫,小家伙瞪眼看着四周,显然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可怕力量吓傻了。他后退两步,然后横下心,把手指插进嗓子。随着“哇”得一声,刚才他吃下去的鱼肉一股脑儿全都吐了出去。
一阵可怕的、带着雌音的哈哈声响彻在这个房间,而这笑声就来自刚才横尸于地的占星师。在两个旁观者的惊恐瞪视下,高迪毫无所谓地慢慢爬起身来,他纤瘦的身体在恶魔般的笑声中颤抖不已。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高迪,一股可怕的怒火从腹腔直接烧到阿不思的胸口。这魔鬼附体般的放纵笑声并不是阿不思第一次听见……
暗黑无星的黑夜……阴风飒飒的树林……血滴落叶的绝响……以及那性别不明、双重音色的狂笑声……
在两个人一声不吭的瞪视下,高迪把手伸进嘴里,拉出一块满是泡沫的香皂。
“啊啊啊啊啊——”
小盖勒特嚎叫一声,转身就奔出这栋宅子。高迪并没有追赶,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后径直坐到了案几旁。居酒屋柠黄色的灯光慢慢转为红色,不知从哪里传来女人渺远的歌声。那歌吟像是来自古老的东方戏台上的异域戏曲,慢慢又化为夜莺百转千回的低鸣。
高迪如泥塑般面无表情地坐着,他盯着前方,眼里却毫无神采。夜莺之声渐渐又转化成绝美的高歌,音符所到之处如同撩拨了每件物品沉睡的灵魂。阿不思盯着这个精神异常的男人看,他们似乎是身在人群激昂的歌剧院,周围响彻的是塞壬的绝歌与乐章。
这时,占星师起身了。他一把抽出插在案几上的、寒光闪闪的匕首,拔腿就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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