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亲八下【捉虫】

    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春江碧水》。

    都说了,不会在画卷上盖章的太子,不是好太子。

    宋颂一眼就看见了卷未压着的那一枚“沉和景宁”四个字的红印,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沉和正是她做太子时的表字。

    这是一副出自唐朝宫廷画师的青碧山水图,画着远山流水,桃林鸭禽,画师虽然名气不大,但奈何颜色运用得极好,颜料泥金用的金箔碎片含量很高,时隔千年,细笔的勾型处,随着观赏角度的变化,仍然熠熠生辉金光闪闪。

    就是这画卷左下角两只指甲盖大小的鸳鸯毛上沾着泥黄的杂色,有些刺眼。

    宋颂越看越心虚。

    毕竟这点杂色,正拜她所赐。

    当年她做太子时,赏画的习惯相当不好。

    名士鉴画之前,都会沐浴焚香再净手,偏她问太子太傅借了画之后,一边煮茶一边吃点心。

    喝茶的时候不小心在画上滴过一滴水渍,她怕被太傅责骂,忙拿了细绢去擦拭,可好巧不巧,她前一刻趁内侍不注意,偷偷把玩过母后的胭脂,指尖上留着胭脂红,不小心就染在了鸳鸯羽毛上。

    事后还了画,她还怕被太傅发现,担心了好久,要不是今天机缘巧合重新看见它,她都快忘了当年毛手毛脚的自己。

    等等,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隔着玻璃盯着画,宋颂的眉毛却越拧越紧——为什么鸳鸯羽毛上这泥黄的杂色,不像是石青和胭脂红叠出来的色,倒像是有人刻意画上去的?

    笔触太过细腻逼真,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如果是石青和胭脂红叠色的反应,那青绿和泥黄之间的过渡,怎么可能如此自然?

    一般的鉴赏家,没人会知道中间有这样的插曲,当然也不会知道这泥黄其实是后来补上去的色。

    但她是肇事者兼当事人,对这里面的色差,再清楚不过。

    所以……

    她倒抽一口冷气,心里的答案越来越清晰,同时,眼里的钦佩之色也越来越重。

    这是一副赝品!

    可是能将细节作假到这种程度的,而且能骗过宋家的行家被收藏进这间书画室内,可见主笔技巧高超。

    得找个机会告诉宋隐,不然改天真碰到行家,岂不是贻笑大方?

    可这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不能亲手打自家人的脸吧?

    不如就先当不知道。

    她脸色变幻了好几轮,连如何跟宋隐起头的委婉草稿都打好了,只觉得隐约间,似乎有人在看自己。

    她本能地抬头,看见颜睿正慢条斯理地将手机放进口袋里。

    柔光下的少年冲她挑了一下眉,薄软的唇角往上一勾,琥珀色的瞳孔里,兴味之色却越来越明显。

    宋颂:“……”打扰了。

    她连忙撇开脸,只当没看见。

    领着众人走到下一座用玻璃罩隔开的画卷时,宋颂捏了捏眉心,不得不感慨为什么这宋家的书画室,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面塞?

    宋颂:“这幅画——”眉头越皱越紧。

    顺着她的目光,颜睿的视线落在那张绢面上,多年画画的直觉,令他有种奇怪的生理不适。

    楼亦姗见她一脸头疼的模样,只当她装逼过渡翻车现场,急于扳回一城,连忙抢道:“这幅我知道,这幅画的是天龙八部里的乾达婆。”

    深褐色的绢面上,菩萨佛像慈眉秀目,女相男身,眉心一点莲花痣,袅娜抱琴,腾云驾雾里,广袖薄带,飘然如风。

    宋颂今晚第一次正视楼亦姗,一字一顿认真道:“那你说天龙八部,是哪八部?”

    楼亦姗瞬间卡壳。

    杨曦茜“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喂,你不懂就别装懂嘛,我们要听宋颂讲故事!”

    众人看看楼亦姗,又看看宋颂,显然都是在期待她的下文。

    楼亦姗气得将下唇咬得惨白。

    宋颂:“八部天龙,有天神、龙神、夜叉、乾达婆、紧那罗、阿修罗、迦楼罗、莫呼洛迦,‘乾达婆’在梵语里,意为‘变化多端’,且不近酒肉,食香而生,虽然和紧那罗同为帝释天的乐神,但前者主奏俗乐,后者则奏法乐。”

    “你说你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在国画当中的禁忌有哪些?”

    “就像牡丹,在民间历来就被认为是富贵花,是花中之‘王’,所以在国画里,与它相匹配的则是鸟中之‘王’——凤凰。画上如有牡丹和凤凰,多半会将画稿取名为‘凤吹牡丹’,可‘凤吹牡丹’里的两只凤凰,绝不可以同时张嘴或同时闭嘴,否则即意味着不合。”

    “同样,倘若以春夏秋冬四景分别作画,秋景擅用芙蓉、芦花衬托鸳鸯,象征‘福(芙)禄(芦)鸳鸯’,冬景里,则用梅花喜鹊衬上绿竹,就是‘喜上眉梢’。然而,在‘福禄鸳鸯’里,芙蓉必须倒垂临水,不然就是指‘福禄不受’;‘喜上眉梢’中,梅梢必须向上,倒垂梅花,就是‘倒霉’的意思。”

    柔软的灯光,落在少女微微低垂的长睫上,皮肤细雪似的白。

    脸上的神情自信而舒然,简直像在指点江山。

    颜睿抱胸靠在墙上,余光落在她的侧脸,他闭了闭眼,压下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熟识感。

    宋颂指着乾达婆脚下所踏的祥云:“你说你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岩彩画里祥云走势的含义?何为福泽,何为降祸?”

    楼亦姗被反问得哑口无言:“这,这……”

    “你说你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五代十国多白衣之会,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易子而食是战乱里的常态,军队随行不带粮草,而是几车盐腌的死人?”

    “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民间会迷信一些奇怪的教派和不吉利的宗教崇拜,否则为什么这幅画连个落款都没有?”宋颂的手指轻轻地敲在玻璃罩上,沉沉地叹出一口气,“你压根就不知道这玻璃罩里这幅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平静地抬起眼睛,缓缓地扫视了一圈不明就里的众人,视线走到颜睿脸上时,很自动地跳了过去。

    颜睿:“……”

    “这幅画里,每个细节都透着古怪和禁忌,”宋颂长长地吐出一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做出结论:“找点让人拿掉,这是一副古时民间邪教的祭祀画,也就是一副邪神像,很不吉利的。”

    她当年做太子时,曾经跟着司天监学过一段时间,自然相信国运,这时候看到这幅已经绝迹的八部邪神像也顾不得宋家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这种画非常邪门,要早点收起来才对。

    “说得真好。”

    门口一道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轻笑。

    她循声回头,和原身记忆中宋隐的形象一模一样,门口的男人身材纤瘦高挑,气质沉稳出众,带着如同名士般的儒雅。

    宋隐衣冠楚楚,每一寸衣褶里,都是克制和优雅——黑色的衬衣,是光泽感极好的府绸面料,同色的西装外套的平驳领相比传统的西装要更窄一些,不苟言笑时,冷峻的威慑感扑面而来,不怒自威。

    楼亦姗欣喜地叫了声“宋哥哥”,宋隐也只是点了点头,反是冲宋颂招了招手。

    宋颂犹豫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

    宋隐的表情满是关切:“叔叔昨天还在担心你今天开学会不会有问题,现在看来,状态十分好。”

    宋颂眨了眨眼,想了个合适的措辞:“□□分好。”

    宋隐笑了:“那还差的一两分是什么。”

    靠着墙的颜睿打了个哈欠,轻轻咳了一声。

    宋颂怂了:“……我乱说的。”

    颜睿不动神色地勾了一下唇。

    宋隐拍了拍她的肩:“也不早了,我等会送你回去。”

    宋颂想顺道带上杨曦茜,宋隐却显然是打算跟她单独说话,给司机打了电话,给杨曦茜以及在场其他人安排了车。

    楼亦姗不死心:“宋哥哥,那我呢?”

    宋隐:“你当然跟他们一起回去。”显然并不打算给她什么特别对待。

    楼亦姗咬着下唇,这么一来,她和宋颂在宋家的重视程度简直一目了然,可她就算不服气,也压根不敢在宋隐面前造次,毕竟宋颂的这个大堂哥,年纪轻轻,在宋家说话的分量却很重。

    -

    宋隐带着她下电梯,纯玻璃的观光电梯将郁陵湖畔的夜景,尽收眼底。

    宋颂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堂哥,那画是真的很不吉利。”

    宋隐挑着眉打量她,有心逗她玩:“我们无神论者,可不信这种。”

    宋颂:“可是……”

    宋隐见她仍然一脸严肃,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过分沉稳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年轻人该有的慧黠和狡狯:“我就是好奇以前民间的道释画,所以特地买了一副过来看看。”

    宋颂:“……你真是无聊。”

    想到那副赝品《春江碧水》,正要提醒他。

    宋隐忽然“啧”了一声,往她怀里丢了串钥匙:“你先去地下停车场,我落了件东西在楼上,车就停在电梯口附近,按这个按钮,马上就能找到。”

    凭着原身的记忆,找到那辆白色的保时捷,宋颂忽然觉得有哪不对劲。

    今晚本来合该是楼亦姗出尽风头,她之前全程都躲在最后,可从颜睿主动给她递话开始,形势就倒转了。

    难不成,颜睿是在帮她?

    她想得出神,正要拉开副驾驶的门,一只指骨修长的手,蓦地由后至前将车门用力按了回去。

    初秋的地下车库带着一丝凉意,背后遽然靠近的热源里,那股熟悉而危险的气息几乎令宋颂瞬间炸毛。

    少年躁动的,带着极强野性的荷尔蒙的气息在顷刻间侵占她的嗅觉神经。

    “你怎么知道那副《春江碧水》是假的?”

    温热的呼吸,挟裹着干燥烟味的香味,轻轻拂过她的耳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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