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某种无味的特殊体质,我的身体更像一个密闭容器,一旦外壳被打破,就会失去隐藏内容物的能力。
血液从伤口涌出的画面让我感到短暂的眩晕,几乎与此同时,后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与撞击声。
“他们正在追上来。”爱德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板起的脸孔如同花岗岩凿成的塑像。
我对于爱德华必须承受这些感到十分抱歉,如果说平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能够远离人类血液的诱惑而获得平静,那么眼下的局面绝对谈不上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我们要和狼群会合吗?”
“不,那个方向太容易被追上,这次我们得走另一条路。”爱德华回答,把我的脑袋朝他的胸口按下去,“当心你的额头。”
我毫无防备地撞在吸血鬼比石头还硬的肌肉上,刚想抬起头抱怨几句,一根手指粗的树枝迎面打在爱德华左肩的位置,发出清脆的折断声,飞镖一样贴着我的头皮疾飞出去。
我乖乖把头缩了起来。
仇恨并没有太多削弱维多利亚的理智,在我用自己的血液引发骚乱之后,她果断地放弃了围攻两个狼人,率领她的新生儿军团追赶我们。
维多利亚的能力是逃跑,曾经多次从卡伦家族成员的追捕下逃脱,这意味着她拥有不逊色于爱德华的速度。虽然在肢体力量上略弱于爱德华,但维多利亚哪怕在仇恨中也从不贸然出手,仅仅从旁干扰爱德华的步调,帮助其他人追上我们的脚步。
爱德华凭借自身的灵敏与读心术带来的预判能力成功躲过了最开始时的两次偷袭,然而这种做法注定无法支撑太久。
“喝我的血吧,不要让它浪费掉。”我恳求爱德华,把流血的手腕举到他唇畔,“人类的血液会让你变强。”
冰冷的嘴唇贴了上来,在我的伤口上落下一个吻。
“我不能让你的血流进我的身体,好姑娘,这是我的底线。”
在他第三次躲开来自暗处的袭击者时,我已经能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跑在最前面的新生儿。
“当心,爱德华,他们要追上来了。”
爱德华闻言嗯了一声,双腿毫不停顿地跳过两棵树的间隙。
“新生儿不像老练的吸血鬼那样熟悉转变后的身体,准备好,我们马上要通过鸟类聚集的区域,运气好的话可以甩开一些人。”
“等一下?你确定吗?”我难得在冒险这件事上退缩了,“不是我反对这个主意,而是如果你真打算这么干,或许我们先得需要一把雨伞哇啊啊——”
爱德华大幅度的动作惊扰了树林中栖息的山雀和乌鸦,那些鸟儿从枝头或者巢里惊叫着飞起,漫天的羽毛和鸟粪朝我们砸下来,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像无数把小凿子敲击我的耳膜。
作为一个敢于和最残酷的吸血鬼执法者沃尔图里正面冲突的人类,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我恨鸟类!!!”
我一边努力撑起自己的盾牌,一边尖叫着往爱德华怀里钻,恨不得把自己囫囵个塞进男友肚子里。我发誓听到了爱德华在我头顶偷笑,但我现在没时间在乎这个,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如何让自己从这场鸟难中幸存下来。
后面的追踪者肯定与我们遭遇了相同的麻烦,爱德华凭借对森林的熟悉,再次甩开了他们。
相比在罗马城中的那场逃亡,在山林中奔跑简直像搭乘过山车,大幅度的上下颠簸让我头晕脑胀,只能从光线的明暗变化大致推测我们在一路向山谷深处奔跑。
期间我们在一个水塘边短暂地停下来为我包扎伤口,以确保维多利亚和她的新生儿们不再能通过血液的气味跟踪我们。
随着穿过枝叶的光线越来越昏暗,周围的景象也逐渐变得陌生。这一带较之卡伦家与拉普西周边的森林更加阴暗潮湿,手臂粗细的藤蔓像帐幔一样垂下来,地面上枯草与灌木丛生,几乎没有留下可供人类通行的道路。空气中隐约能闻到植物腐烂的气味,树林深处间或传出一两声虫鸣。
就连吸血鬼也无法轻易在这片林地中穿行,为了减少留下的痕迹,爱德华只能抱着我,用比走路稍快一些的速度小心绕过那些藤蔓。
我提出自己下来步行,以便爱德华能专心应对随时有可能追上来的维多利亚,但被对方阻止了。
“别担心这个,我抱起你不比拿起一个苹果更费力,”他说,改用一只胳膊托住我,另一只手拨开灌木的枝干,“这些植物的茎上都有倒刺,人类的皮肤无法防御它们。”
现在我们正在绕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谷前往卡伦家的那栋林间别墅,而根据爱德华的描述,这一带生长着许多气味浓烈的植物,能干扰吸血鬼的嗅觉。
我本以为我们已经暂时脱离危险,但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爱德华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过于漫长的沉默让我都感觉有些不舒服了。
“爱德华,怎么了?”
“你不该来的。”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挑在这种时候说这个,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被逗乐了:“为什么我不该来?”
“或许就是因为现在这种情况。”爱德华低声说,手臂在我的胸口愈发收紧,“你不需要特意来陪着我送死,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也会活得很好。”
那条手臂勒得太紧,以至于我感到自己左侧的肋骨隐隐作痛。
“你是准备秋后算账吗?”我假装嬉笑着反问,“因为我说自己并不是真的需要你?”
“这根本不是个理智的选择——我无论何时都选择救你,因为我失去你无法活下去;如果你并没有受到本能的制约,就应该选择保全自己。”
“如果我能给自己听过的糟糕情话排个名次,这句话绝对能跻身前三名。”我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摸了摸胳膊,“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意识到,我真的在和一个吸血鬼谈恋爱。”
虽然早知道吸血鬼的爱情像他们的食谱一样有种血淋淋的美学,但真正听到这种话也够令人毛骨悚然的了。
爱德华不赞同地盯着我,显然不太能欣赏我的幽默感。
这不是我能够凭借玩笑和俏皮话蒙混过关的情况,除非我给出一个让爱德华满意的答案,否则这个吸血鬼绝不会放过这件事。
“好吧,我确实说过那种话,”我不情愿地嘟囔着,又及时补充说,“但这不包括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他重复道。
“例如说,你独自跑去当英雄,把我留在漫长的悔恨之中。”
我可以接受爱德华退出我的生命,但他不能因我而死。
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人类短暂而纷繁的生命让他们天生能够承受别离及死亡的重量;但仇恨和懊悔是打湿衣裳的秋雨,只会随着时间流逝令人病入膏肓。
“战斗结束后我们再讨论爱情与生命如何取舍,我的英雄。”我对爱德华示意话题终止,拍拍他硬邦邦的胸肌,“重要的是,我们还都活着——”
爱德华忽然向后跳开一大步,拦在我们身后的几根藤条纷纷断裂,直到他的后背撞上一棵大树,才终于停下后退的势头。
我没说完的话因此卡在嗓子里,差点把自己呛到。
“嘿,你这小气鬼!”我恼怒地指责爱德华,伸出手指想给他一个灼热的亲密接触,“就算你不赞同我的话,也不该这么整我吧?”
他按住我的手,把我从怀里放了下来:“贝蒂,别说话。”
我不明所以地竖起耳朵听了听,起初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下一刻,仿佛有人下达了命令,树枝的断裂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刚才追踪我们的新生儿冲破林间茂盛的枝叶与藤蔓,先后出现在树林周围。
一个女人落在我们面前,刺眼的橘色长发在阴暗的林子里张牙舞爪地飘飞。
“维多利亚?!”
女吸血鬼顺着我的声音看过来,目光中纯粹的憎恨与恶意让我握紧了拳头。
爱德华往前走了一步,挡住对方看向我的视线:“你是如何追上我们?”
“你以为我只为你们准备了这些?”维多利亚用纤细的手指滑过一个男性新生儿的面孔,在后者爱慕的目光里露出一个近乎疯狂的笑,“为了今天的计划,我曾经跑遍附近山脉的每一寸土地,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比你更加熟悉。如果你们要从山谷与家人会合,就必须经过这条路。”
我忍不住抽了口冷气:“她是认真的?”
冒着被狼人和卡伦家族发现的风险,暗中记下了延绵数百英里的山脉与森林中所有的地形和小路?
“恐怕是。”爱德华做出警戒的姿势,小心地用余光环视四周,“因为气味的缘故,无论卡伦家的吸血鬼或者拉普西的狼人都不会轻易踏足这个山谷;除了我之外,我不认为还有其他人知道这条路。”
“……我想她是个例外。”
女人永远比男人更难对付,一个疯女人的杀伤力要在此基础上加倍,而假如她还同时兼有缺爱、仇恨、老不死——上帝保佑,世界上绝对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生物了。
我们被新生儿包围,许多双红眼睛在暗处贪婪地盯着我们,像一群准备着随时撕碎猎物的鬣狗。
爱德华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咆哮,翻起嘴唇露出尖牙,伏低身体做出进攻的姿势。
“等等。”正在战斗一触即发时,维多利亚忽然喊出暂停,“我会给你们一个机会——”
她忽然把某样东西丢向我,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爱德华已经迅速将我拉到身后,一边伸手准备接住它。但不知怎的,他的手刚刚伸出,就像被空气中看不见的东西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那个物体沉甸甸地砸在草地上,因为惯性滚了两滚,安静地停在我们脚下。
奎鲁特人的短刀。
“真是甜蜜的小情侣。”维多利亚用她那种独特的、小女孩般的声音说,“想到和詹姆的过去,我就无法狠心杀死一对爱情鸟。所以我宽容地把选择留给你们,只要一个杀死另一个,我就放活下来的那人离开。”
爱德华盯住自己脚下的利器,我几乎能看到金棕色卷发下面的大脑是如何飞快运转。
“你能遵守自己的承诺吗?”他向维多利亚提问。
“她是个骗子!”我尖叫道。
维多利亚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那样歪了歪脑袋,暗红色的瞳孔里闪过残忍的光:“以詹姆斯的名字起誓。”
“她就是想看到我们痛苦,魔鬼总是以此为乐。”我抓住爱德华的肩膀,想阻止他做傻事,“我宁愿去死,也不会让她得意。”
爱德华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他在我惊惧的目光中俯身捡起短刀,把刀子塞进我手里。
“爱德华?!”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可那个混蛋只是无动于衷地按着我的手指在刀柄上合拢。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好结局,但我确实想过这个。”他说,将刀尖抵在自己胸口,“还记得规则吗?人类是不该知道吸血鬼的。结束这一切吧,贝蒂,回到遇见我之前的人生中去。”
我的手指在坚硬的刀柄与吸血鬼同样冷硬的皮肤之间发抖,我无意识握紧还能活动的左手,用力到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开始发痛了。
疼痛让我找回了自己的力量,我紧抿着嘴唇,朝维多利亚的方向瞥去一眼。橘发的吸血鬼难耐激动地朝前走了两步,兴味盎然地看着眼前发生一切。
我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气,这股怒火从心脏一路烧至指尖,将爱德华撞得后退了一步。
在爱德华松开手的瞬间,我飞快掉转刀口,将刀尖对准自己。
“住手!”
“知道吗,你不是维多利亚。”我说,挑衅地咧开嘴,“你无法抱着杀死我的决心,所以不可能逼迫我做任何事。”
我转动手腕,让刀子横在自己面前,黯淡的刀刃倒映出我异于常人的翠绿色眼睛。
“老实讲,爱德华,我想过我死了之后你会怎么样,想过许多许多遍,唯独没想过如果你不在了,我会怎么样。”
我曾经在摆脱沃尔图里的时候说过,我会在爱德华离开后回归到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但那时候我并不真的相信爱德华会先我而去。
因为它看起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爱德华·卡伦是吸血鬼,使我衰老的时光不会磨损他的青春,令我受伤的事故不会伤害他的身体。
当然,假如我真的失去了爱德华,我仍旧会活下去,这是人类的本能。
只是……
“如果没有你,这世界将会变得多么无趣啊。”
爱德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暖的笑容,明亮的金色眼珠如同融化的枫糖:“我也一样,贝蒂。”
下一刻,他闪电般扑向观看我们争执的维多利亚,在对方来不及反应时将她抓住,退回到我身旁。
“现在,”他将维多利亚的两手固定住,环视周围的新生儿,“我们得重新制定规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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