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穆府。
穆家是在当地传承百年的武学世家,家学渊源,兼之这一代家主与其夫人为人仗义疏财,乐善好施,正是鼎盛之际,门前送来往来车马向来不少。
独独今日是个例外。
穆府大门紧闭,门人个个全副戎装,严阵以待,穆家家主夫妇在府里最中心的演武场中处督战。
“夫人。”穆家的家主观其情形,紧蹙着眉心,说道,“我穆家不过寻常武学之家,与仙师素无往来,你说找上门来的这些人…会不会是因为曦微的缘故?”
穆家夫妇对视一眼,均想起十八年前的一件往事来。
那日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有名女子伴着家丁的通报来了他穆家会客厅堂。
女子戴着长长的羃离遮面,广袖迎风,长裙委地,偏偏沾不到半分雨丝尘埃。
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女子开口,那把声音宛转如出谷黄莺,叮玲玲的春风吹过花梢嫩蕊:“叨扰两位。这孩子对我一位故友而言意义至关重要,身上又淌着穆家的血——”
她停了言语,长袖一拂之间遍地堆满了小山丘一般的金银珠宝,耀人眼目:“若是两位愿意照看这孩子,我…代我那位故友感激不尽。”
穆家家主和他的夫人面面相觑。
他们成婚已久,感情甚笃,至今无儿无女,是两人心中的憾事。
那女子出手极阔绰,便是买几个城池也尽是够的,又是修仙之人方会的袖里乾坤术法,想来不至于拿穆家血脉一事来骗他二人。
穆家家主道:“我夫妇二人一直无子,如仙师所言,既是我穆家血脉,我定然拿他当亲子相待,那些金银财宝,却是不必的。”
他迟疑问道:“只是这孩子和仙师故友有关,不是穆某该如何教导?该不该送他上仙门?”
女子抬起了一双眼睛,怅然笑了笑。
她浑身上下大多笼在如云似雾的轻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可那双明眸似是落入了明月光华,顾盼之间,将无情也动人这一句话演了一个淋漓尽致,她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却仿佛说尽了千种柔情,万般愁绪。
“随缘罢。若是我故友在世,想来是希望他再世为人,能够平安喜乐,反而是不愿意他卷入修仙界纷争中去的。”
穆家家主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斗胆请教一句仙师名讳,也好让穆某等孩子长成时,可以告诉他恩人名讳。”
“恩人不敢当。”女子摇头,不欲多言,仅留下一个名字。“我叫月盈缺。”
若是穆家家主对修仙界有一二了解,便该知道西极洲太上长老,陆地十神仙之一的名字,就叫月盈缺。
月盈缺执意不肯收回那些财宝,挥手之间又替穆府设下用作防御的阵法,道:“这阵法在凡间对付些寻常野修,应当是够用的。”
之后十八年,穆家夫妇果然对那婴儿尽心照拂,视若己出,并为其取名为穆曦微。
托十八年前月盈缺来访的福,他们今日在来犯修士面前,借助阵法,能有一二防备之力。
穆夫人从十八年前的往事回神。
她容颜端丽,纵是到了年龄,难免有隐隐的细纹浮出,眉眼却格外温柔通透。
穆夫人道:“曦微是我们的孩子,今日之事,哪怕是因曦微而来,只能怪来者包藏祸心,哪有怪曦微的道理?”
“我不是这个意思。”见自己夫人会错了意,穆家家主苦笑,“曦微是你我一同看着长大的。我只是担心我们这边尚且自身难保,曦微在外,不知他安危如何,又该怎么自处?”
他叹息道:“我一把老骨头,活够了,福享够了,去死也没有什么遗憾。可是曦微年轻,他该有好好的前程,他若是有个万一,我死也死得不安生。”
说到最后,穆家家主一位铁骨铮铮,修士来攻也能面不改色的人物,愣是说得自己鼻尖发涩。
穆夫人眼圈通红,打断了他:“别说了,曦微他不是普通孩子,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别说了,我只盼着他平平安安,其余的一切不要紧。”
她说到最后语无伦次,不知是在安慰丈夫,还是在安自己的心。
穆家夫妇对视一眼,挂心爱子的安危,面上均浮上重重忧色。
这时候一道声音惊慌失措地插了进来:“家主、夫人,不好了!阵法快要坚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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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府里兵荒马乱,穆府外则是另一番情景。
四只彩鸾神气活现,张开近乎夸张的斑斓羽翼,庞大身影几乎遮住半片天空,拉着奢华宝车盘踞于天幕之上。
宝车中端坐着一位女子,手持团扇,好整以暇往下看戏。
她当然是很美的,眉似黛眼含波,肌肤胜雪,荔腮红唇。
可底下穆府几百人口为生死奔波,女子高高在上,如云堆叠的鬓发依然不乱一丝,她的美,便美出了残酷的意味。
应明镜起初看着饶有兴致,后来渐渐不耐烦起来,侧首问身边一个修士:“一个小小的凡人家族,怎么用那么多时间?传出去岂不是被人耻笑我西极洲无能?”
身边的修士唯唯诺诺了半晌,方道:“明镜仙子,底下穆府的阵法,瞧着像是我们西极洲的手笔,一样是同门,仙子看要不就大事化小?”
他心中亦是打鼓。
屠杀凡人,是修仙之人最最不耻的一种行为,亦是各门各派要严惩的重罪。
应明镜仗着有她师父月盈缺宠爱,在月盈缺出关之前,连西极洲宗主玉箜篌也不敢真的对她如何处置。
那他们这群手下人呢?
应明镜挑起眉,重重地嗤笑一声:“西极洲?那最好办,我倒要看看西极洲里,有哪个人敢和我对着干?”
她说着说着,就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意:“百年前穆曦微害我亲近之人统统死绝,他以为轮回一次,就能把旧账全部揭过?我这次定要他痛不欲生!”
忽然应明镜得色消失,面容绷紧,按住嵌宝扶手柄回头望去。
修士将她变化看入眼中,正糊里糊涂时,便被应明镜掌间一股灵力推了出去,去挡破云袭来的风雷剑气。
他大概想不到自己为应明镜奔走半生,最后非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落得一个为她挡刀的下场。
“应明镜!”
祁云飞汹汹而来,携剑站定在车辇前质问她:“你知不知道对凡人下杀手是大戒?”
“知道又怎么样?”
六宗里与应明镜辈份相当的就那么点人,她显然是认出祁云飞身份,依旧有恃无恐:
“风雷剑主再厉害,我也是西极洲的人。怎么,我师父还没发话,你祁云飞就敢代我师父惩处我?”
祁云飞握剑的手更用力。
他是向来看不惯应明镜这种草包的。
当世陆地神仙纷纷稳退,他们弟子晚辈大多修炼至大乘,执掌一宗牛耳。
相比于她的同辈,有月盈缺做师父,受尽月盈缺宠爱,却只有金丹巅峰的应明镜格格不入。
尤其对比她师姐玉箜篌,简直像个扶不上墙的草包。
在修仙界,菜是原罪。
这也是祁云飞瞧不起应明镜的理由。
但无论他怎么瞧不起应明镜,一根指头都能碾死她一百遍,应明镜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她到底是月盈缺的关门弟子,不是旁人可以乱动的。
“应明镜。”
穆曦微出了声,叫她的名字。
应明镜转了转眸光,朝那胆大包天的小子方向望去。
穆曦微昨天一天过得多灾多难。
三路人马追杀、处在大乘交手风波中、被祁云飞掐到窒息、昏了没多久又被落永昼叫起来赶来穆家。
就算是铁做的人也受不住这般折腾。
穆曦微却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自己要去干什么,这样坚定过。
他脊背挺直,吐字清晰:
“我不知你为何会如此执着于追杀我,甚至祸及我家人。但既然事已至此,一切因我而起,不如等半月后,在升仙台,天榜试上决出一个高下,生死由命,胜负听天,不再牵连无辜人等,如何?”
穆曦微不是不知道自己和应明镜修为境界之间天差地别。
然而落永昼、祁云飞于他终究是萍水相逢,不说两人愿不愿意,穆曦微打死也没脸去求两人替他对上应明镜,等于间接对上她背后的月盈缺。
若是可以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不连累家人朋友,那一线生机无论多艰难,穆曦微也愿意去拼上性命挣一挣。
“凭你?”
应明镜团扇遮了半张花容娇颜,笑得很夸张,鬓边步摇叮当一阵乱颤,“你一个筑基,拿什么跟我斗?来天榜试送死吗?”
穆曦微平静反问她,“明镜仙子不是一样靠着月长老的威名才能作威作福吗?否则一个金丹,拿什么在祁前辈面前硬气?本质半斤八两而已。”
应明镜最恨旁人拿她修为说事,瞬间寒下面色,语气生硬:
“我靠着我师父怎么了?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我想杀你家人便杀,你以为祁云飞敢拦我?”
她抬高下颔,眼神鄙薄不屑:“剑圣百年不出世,谁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白云间没有陆地神仙,自己自身难保,要掉出六宗之位,他祁云飞怎么敢这时候插手我西极洲的事情?”
“好好好!”
祁云飞怒极,光是剑气便掀得鸾鸟惊叫后退,宝车翻滚两圈,若不是应明镜及时从车里抽身而出,只怕比现在更狼狈。
“你真以为我不敢提着你头去见月盈缺?要不要先试过我的剑,再说白云间落不落魄的事?”
落永昼按下祁云飞躁动的剑气,往前一步淡声问应明镜道:
“听上去你拜了个好师父当靠山,似乎很骄傲?”
应明镜兀自强撑,不肯低头道:“我师父为圣境强者,陆地神仙,我自然该骄傲。
“很好。”
落永昼玩味一笑,不知是很好,还是不好。
他说道:“你问祁云飞,他是怎么叫我的?我徒弟向你邀战,是给你脸面和台阶,我愿意成全他少年人一腔热血,才没插手。”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师父做靠山?”
“再拿月盈缺说事,就让月盈缺来见我。否则就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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