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辛秘

    “属下…冒犯了!”

    看落永昼拔剑,黑袍的魔族深深一低头,再抬头时,周身魔气轰然炸开!

    若不是落永昼伸手,将魔气聚拢于掌间,将其轻而易举一把捏碎,光是这一下的动静就能叫方圆数里灰飞烟灭。

    落永昼甩了甩手,“等等——”

    黑袍魔族以为他回心转意,心中惊喜欲言又止之际,就听落永昼道:“出去找块僻静地方打。”

    他笑了笑:“免得打坏客栈要赔人家老板钱,我是有徒弟的人,养家不易,理解一下。”

    他口上说着理解,剑下动作未容情半分。

    明烛初光往前一推,剑气疾若流星闪电,不容黑袍魔族抗拒,便像踢皮球一般将他推出数里之遥。

    落永昼剑光不停,黑袍魔族身上冒出来丝丝缕缕潺潺如溪流的黑气,放在平日是一寸能叫一城之人死绝的大杀器,在明烛初光下,却失去所有反抗能力。

    只能乖顺地任由明亮剑气如火,将它们一寸寸绞杀干净,燃起的白烟如魔气无力的挣扎哀嚎。

    落永昼的剑越过重重黑气,架在了黑袍魔族的颈间。

    他未持剑的指尖擦过唇角,态度随意得好像打败一位疑似圣境的强者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之事:

    “不知道你们魔主有没有教过你们,乱说话是会被教做人的。”

    落永昼抬略抬下颔向他一笑,态度轻佻又傲慢:“乱喊别人魔主,也是会被教做人的。我徒弟和师侄在哪?”

    “主上”

    黑袍魔族不见棺材不落泪似,依然这么喊他。

    饶是冰凉的剑锋无法浇熄他眼中炽热温度,黑袍魔族道:“属下为星部首领,您体内的妖魔本源是魔族代代相传的圣物,属下哪怕形神俱灭,也绝不会认错。您就是被妖魔本源认可的大妖魔主。”

    片刻之间,落永昼脑海里掠过很多《天命》中魔族相关的信息。

    大妖魔主是魔族地位最尊之人。魔族判定大妖魔主的条件也很神奇,不是血脉相传,也非师门传承,而是得圣物妖魔本源之人,即为大妖魔主。

    妖魔主之下,便是日、月、星三部的头领。这三位统领由天地法则选定,任何一位一旦死去,都会有新生的魔胎继承他们力量,成为一代的头领。

    《天命》中有提起过,剑圣百年前将旧的日月星三部首领在人魔大战时尽数斩杀,如今站在落永昼前面的,想来是这百年间的新生代。

    黑袍魔族谈到激动处几乎要落下眼泪:“一百年了…主上,我族在北域按兵不动了一百年,您终于出现,妖魔本源重现人间!”

    落永昼不信他说的话。

    倘若剑圣是魔主,那他在百年前是怎么杀的大妖魔主的?

    我杀我自己吗?

    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黑袍魔族顾不上喉间的剑,重重点头:“属下知道!您是我们主上,妖魔本源之主,天下第一。”

    他停了一下,似有点犹豫:“虽说属下不知您为何会成剑圣,百年前为何会有您斩杀大妖魔主和日月星三部首领的传闻。但是请主上放心,我族实力为尊,主上就算真的是杀了他们,也只能怪他们无用而已。”

    得了,落永昼心中翻个白眼。

    自己差点忘记星部首领年岁不过百,剑圣百年前隐居世上,以这个时间线来看,两人根本没法有任何交集,自然不能指望从魔族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

    他又问道:“那你知道祁云飞和穆曦微,一个是我师侄,一个是我徒弟?”

    星部首领辩解道:“属下对他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他们到北地,与主上团聚而已。”

    温和恭敬的表皮终于藏不住獠牙。

    落永昼对他们的盘算了然于心。

    魔族得了魔主与妖魔本源的消息,不惜出动星部首领与五位大乘,一边是为显示郑重之意,另外一边——

    则是想着若他不愿回魔族,便拿祁云飞与穆曦微做质子威胁。

    毕竟上一代的大魔已死,这一代日月星三部首领是这百年间陆续有天地法则而生,对前事一问三不知。

    他们不知剑圣为何会成了他们的魔主,更拿不准剑圣愿不愿意抛弃天下第一的尊荣身份随他们回北地,便打着捉拿穆曦微与祁云飞做两手保险的准备。

    落永昼险些笑出声来。

    “那好。”

    落永昼叹口气,明烛初光剑锋在他喉间抵得更紧,溢出一丝鲜红血线:

    “有一点,我希望你知道。”

    “若我不是魔主,我杀异族,尤其是敢动我徒弟师侄的异族,大义所归,理所当然。”

    “若我是魔主,我杀下属,杀一个不尊我,敢随意动我徒弟师侄的下属,也是天经地义。”

    他有一种奇异的魄力,再大的,再纠结再纷乱错杂的事情,到落永昼口中,也能一是一,二是二理出来,变得不足为惧。

    他一字字落下间,音律徐徐,如听国手拨古琴,七弦动仙境,却让黑袍魔族不可置信睁大了眼。

    “所以啊…”

    剑锋上映出的明月圆得正正好好,洒了点光在他眼角,那一弯眸光似万里的无云,配万顷的春水潋滟。

    落永昼口吻冷淡:“不想死的话,就带我去他们在的地方。”

    ******

    被落永昼惦记的穆曦微两人,正身处于城郊另一片静谧的小树林里。

    他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着的?

    穆曦微回想着。

    哦对,最开始是晚上在客栈时,祁云飞挟着一身腾腾杀气来他房间,冷面含煞地告诉他:“客栈四周有魔气,你小子待在我身边别乱跑,免得到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穆曦微一惊。

    魔族生性酷烈,素爱以生灵血肉为修行根基,吸纳天地煞气来增益修为,和人族一贯以来势不两立。

    穆曦微不及多想:“我去隔壁告诉师父。”

    与此同时,客栈外魔族的声音阴沉沉响起,久久不散:

    “原来白云间的风雷剑主祁云飞竟是如此怯战龟缩之徒吗?畏战如虎,胆小如鼠,是你枉负落永昼的教导,还是落永昼根本不配天下第一之名,才教出来这种鼠辈?”

    “你——”

    祁云飞顿时大怒,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穆曦微领子跳出窗外:“你敢污蔑我师叔,便要拿好以命相偿的准备!”

    出声的魔族遁光在暗夜中几乎看不见,模糊到只剩下边缘的身影一闪而过。

    而祁云飞御剑而飞,风雷煌煌,剑光之下令人无所遁形。

    两人一追一逃之间,瞬间离客栈有十数里之远,来到城郊小树林中。

    夜风吹得树叶哗啦,肃肃作响,明月下树影森森,知了停了叫声,衬得一旁潺潺溪流声也有几分可怖。

    “不用追了。”

    祁云飞看一眼四周,自空中落下,“这里绝不止一个魔族,且设了阵法,煞气浓郁,使地上草木生机全无,是他们特意伏击在此处。”

    穆曦微被他提溜着领子放开,揉了揉自己被领口卡得生疼的脖子,长长松了口气。

    穆曦微委婉提醒道:“其实…前辈,魔族应当是故意拿剑圣名声激您,想来是专门为引诱您到此处的。”

    如今这世道,像祁云飞那么好骗,坑一踩一个准的也不多见了。

    祁云飞不屑哼了一声:“我早知道。”

    “但有点了解的都晓得我最恨旁人诋毁师叔,只要是在我面前有说过一句师叔不好,我必拔剑追究到底。魔族想必是觑着这点给我设局。”

    “……”

    穆曦微由衷道:“前辈辛苦。”

    天下那么多人,要一个个拔剑管过来,当然很辛苦。

    祁云飞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暗哑的:“师叔他…即使不在这世间,天下第一的位置也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够配得上的。”

    穆曦微呆滞在原地,几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剑圣死了?

    他这般人物怎么可能会死?天下间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穆曦微想再问询祁云飞一二,却被这道晴天霹雳惊得心如乱麻,无从下口。

    这时候他对上祁云飞眼神,愣是打了个激灵。

    此地魔族布阵,煞气极重,鬼影重重止不住在身边晃,鬼哭狼嚎一声声地响。

    不知是不是因此心神失守的缘故,祁云飞眼中隐泛上了赤红之意,似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生吞活剥。

    穆曦微谨慎道:“前辈?这里有魔族的阵法,煞气极浓,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心魔,前辈状况可好?”

    祁云飞紧绷牙关,极力克制住自己因煞气入体引出的心魔,硬邦邦道:“我无事。”

    说罢他手腕一翻,长剑在手,惊雷乍起!

    祁云飞剑气如龙跃,龙首昂然,龙尾怒摆,张头甩尾之间将隐匿在周遭树林里的四五个大乘统统扫出。

    大乘交手之间的余波岂是他区区一个筑基可以承受?当即震得穆曦微呕出一口血。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丹田处那来历莫名其妙的剑气却始终牢牢捍卫处他心脉肺腑等要紧之处,让穆曦微得以在几个大乘中奇迹般幸存下来。

    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清他们交手动作,只看魔族残影飞掠之间魔气成网,对他们兜头罩下。

    而祁云飞剑气化龙亦遑不避让,通身雷光闪烁,疾风东倒西歪吹歪一片树木,露出雪亮爪牙向魔气大网狠狠撕咬。

    忽然间,祁云飞剑气一滞,声势不如方才浩大。

    他面色骤然苍白,眉头死紧,神态瞧着极为痛苦,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折磨。

    魔族一一从暗处走出,领头人啧了一声:“看起来白云间如今的第一剑也不似表面风光,心魔倒是深重得很。要不然怎么会被我族血煞之气勾起最惨痛回忆,无法抽身自拔?”

    魔族头领心中颇为得意。

    他们布阵用的,是诸多煞气中恨意最为浓郁的一味,能够使人陷入其一生最不甘心的场景,心智动摇,沉溺于中。

    自祁云飞来此地时,煞气便无声无息侵入他耳目肺腑,又受他打斗时的灵力催发激化,效用刚刚好到了极处。

    幕后之人告知他们祁云飞心魔缠身百年之久,执念深重,果然不是假话。

    穆曦微前有虎视眈眈的魔族,后有不知道支不支撑得住,什么时候会发疯的祁云飞,处境可比前有狼后有虎艰难得多。

    他淡然了。

    被追杀这半个月,一桩桩破事应接不暇发生,穆曦微只觉得自己被磨练得心如止水,下一刻哪怕有陆地神仙从天而降,他也会心如止水,平平哦一声就当过去。

    忽然间,风雷的响声停了。

    祁云飞神情不再犹豫挣扎,眼睛完完全全赤红一片,看着便觉邪异不安。

    托阵法中煞气之功,祁云飞心魔完完全全压倒了理智,控制了他整个人的神智行动。

    他一步步走到穆曦微前,剑气逼人。

    直到两人距离近得不能再近。

    祁云飞说:“他死了。”

    他木然重复一遍,看不出悲喜:“我师叔死了。”

    原来祁前辈的心魔竟是剑圣之死,穆曦微心中暗道。

    不过想想也无可厚非,穆曦微设身处地一代入,若是他被剑圣自小教导,天下第一的传奇,自己的亲师叔一朝身死,他恐怕也很难轻易释怀。

    想着想着,穆曦微记起祁云飞那谁说剑圣坏话我打谁的毛病,飞快接口道:“剑圣天下第一实至名归!”

    祁云飞沉沉笑了一声。

    他似是知道自己模样难看,一只手捂了眼睛,一字字从喉间硬挤出来,字字千钧,无穷无尽的恨意扑面而来:“对,他天下第一,百年前为救你而死,你配吗?”

    那是祁云飞在心底埋藏了百年的辛秘,也是不远十数万里,马不停蹄赶来营救穆曦微的原因所在。

    一吐而尽,真是痛快。

    穆曦微:“……”他怀疑祁云飞心魔攻心下眼睛不太好使,因而认错了人。

    祁云飞另一手掐住他脖颈,神容几似疯癫。

    他终于将他见穆曦微以来压抑的情绪,完完全全发泄出来,:“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你,要费多大力气方能克制住杀你的冲动吗??”

    穆曦微:“……”

    他不知道,他不配。

    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人实在不配拥有一百多岁的高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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