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寄住在鞍马寺的那位大人是个美人，纵使她剃了万千白发、每日都穿着朴素无华的宽大僧服，都掩盖不住她模样的艳丽。
初见这位大人的那天万里晴空，燥热让整个空气变得烦闷无比。昔日刚刚入门，正在大殿前接受管事的入门教育及工作安排的小沙弥，因为燥热导致心思不定眼神肆意巡视着周旁的景象，却在无意之中一瞥便见着了在树下扫地的她。
好像是听说过，鞍马寺里寄住着两位不一般的客人。
脑袋飞快运转起来，他判断着这个女人的身份，但在看到她冷清的面孔和手下一丝不苟的动作时，心里莫名生起了阵阵寒意。
华夏古国的人，难道都这样看不透彻么？
小沙弥想起家乡饥荒逃难时遇见的那个红衣着身的女子，一把玉骨伞一把寒铁扇，为避嫌他不敢靠近这人，只能从饭后闲谈中得知女子的来历，知道她是出海坐船来到东瀛岛国欲要寻找什么。
不过……小沙弥心里嘀咕着，逃难时遇见的女子跟眼前这个女人，模样倒是有七分的相像。
‘错觉吗？’他想。
————
小沙弥再次见到那位大人，是三天后去后山捡拾柴火。
彼时的她跟那日相比寒气更重，手拿短刃骨刺猛地向那冒着黑气的不知名的东西砍去，刀锋剑影之间鲜血纵横，是洗刷不尽的杀气。
他吓得倒在地上，仓皇中捡起散落在旁的树枝挡住自己的身影，殊不知这样更加欲盖弥彰，大人甩净刀刃尖面上直流的血，缓缓向他走来。
“没事吧？”
她俯身伸手，小沙弥看着毫无恶意的石戚本是打算就着她的手起来，但注意到她身后那直勾勾看着这里的高大男子，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手脚并爬地站起身。
石戚对此也并无他想，回头向那银发的男人唤道：“今剑，回去吧。”
今剑？
小沙弥想起供奉在佛像之下的那柄大太刀，顿时嘴角抽搐着道：“敢问大人，这个‘今剑’莫不是……”
“你是问我是不是那把刀吧？！”回答他的并不是面前的女人，银发男子一蹦三跳地降落在他眼前，用与外表不符的天真烂漫声诉说着：“还蛮聪明的嘛，我就是今剑，是刀剑付丧神哟！”
看着笑嘻嘻的今剑和之前那个冒着黑气的东西，小沙弥抖动起身子环抱着自己，终是吓得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叫了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头昏脑涨醒来后的小沙弥发现是在自己的床板之上，欲以为这是一场梦，却在看到房间里不切实际冒然出现的男人惊得忙用被褥盖住自己的脑袋，口里还不停地喃喃道：“拜托拜托，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是良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好怂啊~”今剑瘪着嘴看着抖个不停的人，“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今剑可是个好孩子呢~”
他不言，依旧躲在被褥底下瑟瑟发抖。见此，幻化人形才短短数月的今剑气不过地上前掀开小沙弥身上的负重，扯着他的脸说道：“喂，今剑来这可是有要事的。”
“您、您请说！”
“帮我买两坛酒回来。”“啊？佛门圣地，酒这东西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要你买就买，少废话。”
————
付丧神语气的强硬和对妖怪天生的恐惧驱使着小沙弥去往酒馆买那佛门禁物，把身上所剩无几的钱全部交给酒馆老板都只能买到一坛的酒量。做坏事的心虚及对未知事物的害怕让他战战兢兢地回到寺庙，却不想刚踏进僧人居住的后院就被人发现了噤声。
“你是后山的那位……”石戚瞅着这面熟的脸和他手里其实藏得显而易见的酒坛，怅然道：“今剑叫你去买的吧。对不起啊，他年纪还小，做事有些莽撞。”
小沙弥心说那样的大个子还年纪小你这是逗我呢！但他不敢说出口，但憋了很久的好奇心使然，他还是颤颤巍巍问：“大人，您跟那位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石戚撑起下巴想，“弟弟吧，他显形才不久，就像个懵懂的孩子什么都要教他一样。”
“那可是妖怪啊！”“妖怪又如何，我要留的就不管他是妖是人。”
小沙弥哑然，他愣在原地，脑海里回荡着石戚所说的话久久无法平静。
石戚拿着那坛酒回到房间，左瞧瞧右看看，在发现没有数珠丸的存在后放下心来。她不怕这佛门的规矩，却怕数珠丸几十年如一日的管教，每每她做了什么不合之事，数珠丸恒次都会强按着坐下直到整本经书念完。
唠唠叨叨的她真心扛不住呀。
就像上次她跑出去带今剑玩耍，因贪喝了几杯导致她是被今剑背回来的，次日醒酒之后所见到的，是同一被窝里共寝的墨发男人。喝酒误事啊，要不是俩人身上完完整整的衣物，石戚怕是要误以为醉酒的她跟数珠丸做了什么。
当然喝得毫无姿态的石戚和任凭自流的今剑，都被数珠丸强大的威慑力镇压着无法动弹，听了一整天的经文。
烈酒下肚是说不出的爽快，石戚撮着嘴抬手又是一阵猛灌。其实她以前并不是这样嗜酒且易醉的，但常年身处东瀛，内心对华夏的归望和感情对那人的思念让她甘愿醉倒，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她便是一醉睡倒于梦中与人相会。
“师兄，你还好么？”此时女子的目光迟迟凝视着纸扇隔窗，黛色的眉不经意蹙了起来，声音是经烈酒所烧后的喑哑，“石头都快要忘了你的样子。”
按理来说，以石戚这样特殊的身体是不会遗忘掉重要之人的一切，但思之切念之深让她日复一日地怀疑记忆的真实，她有些害怕这曾经所发生的是不是虚假。因为她记得战国叛乱，记得大唐盛世，记得火烧的滋味记得从天上一落而至的失重感，却唯独记不清在巴蜀生活的点滴。
三世为人，她怕是忘了最值得记得的。
“姐姐~”今剑的声音让石戚从悲哀中回过神来，涣散的双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片银色，传到耳中的嗓音也是若有若无：“姐姐，怎么哭了？”
他俯身舔舐起石戚掉落的泪，抿嘴尝道：“咸的。”
“好奇怪啊，之前姐姐喝酒嘴角都是笑着的，怎么今天是哭着的了？好奇怪……”
“今剑还本想让姐姐喝酒开心一下的，失败了呢。”
石戚苦笑，起身从木架的玉质器上拿起那根长萧，纤细的长指按在通风的小口上，薄唇抵在圆滚的萧口，徐徐清风是道不清的思念，彷如满山竹林在弦月下随风而动，以声起舞。
‘我找不到回红叶小筑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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