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东瀛海岛鞍马寺一如以往枝叶茂密，风从林外穿过时传来沙沙声浪，松散的树叶从空中落下铺成酥软的厚毯，玩闹的孩童踩上去后能谱写出“噶几噶几”的乐章，令人好不快活。隐隐约约间能听到溪水汇入河流、奔腾大海的声音，沁人心脾。
身穿素色单衣的白发女子驻足在古寺的枫叶树下，仰头闭眼感受着风拂过脸颊的触动，伸出手臂张开五指，挡住午日时分耀眼的阳光。
“你果然在这。”
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缓缓转身，注视着面前男人淡然如水的面容，女子轻笑：“看来在你面前，我连找个幽静的地方歇息都不成了。”
“本田先生来了。”
“是吗？”女子冷哼一声，即使知道不该迁怒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他救了我是事实，可时不时跑出来彰显存在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他养的宠物了。不，恐怕比宠物还低下，毕竟我是被变相软禁在这儿了。”
“石戚。”数珠丸伸手挡住她语语不休的唇，道：“你是在踌躇些什么？”
“……”“事已至此有什么不安的呢，莫不是还想回去见他一面？”
“见他一面……呵……”她自嘲道，远远望去有种说不出的哀凉油然而生，“我怎么敢去见呢？自那之后都三十年了，即使我回去见唐师兄，他也会把我当做是怪物吧。一个老不成死不了的白发怪物，我何必吓着他呢？！”
“他自一开始就是真心待你，又怎会——”“可还有其他人啊！就算师兄不当我是怪物，可其他人会认为啊！我怎么能让唐师兄继续因为我被束缚住呢？！”
将她倚靠在自己身前，数珠丸发出了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修行多年的他为何还不能让面前的人儿走出迷境，缓和痛苦是僧人的职责，帮助主人解开疑惑是神器的使命，可作为她未来神器的他在快要看明自己的疑惑时却还是不能解决她的迷津。
刺伤了她一次，他就再也不敢刺伤她第二次。
数珠丸恒次本是时之政/府为歼灭时空溯行军从历史刀剑中召唤出的刀剑付丧神，念着公式书般的出场台词他从刀剑本体走出，却恍然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刚结束战斗、还冒着战火硝烟的战场，而将他召唤于世的是已经失去生命的人类男子，这位战斗型审神者许是在还有最后一点灵力时强行让他显性拥有人体。
没有主人帮其带回本丸的他不得不在时空中流浪，守护佛道的刀在沦亡异世中越发感觉自己的存在是否正确。战场是最佳的成长之地，为了生命得以持续他握起手中的刀斩断敌人，为了保护乱世中抱团取暖的百姓他举起本体太刀砍掉狰狞的头颅。
于是乎，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的存在到底是为何，作为一把可以杀害他人的刀却守护着道法的数珠丸在剔除掉手臂上长成的尖锐刺骨后，端正跪坐地沉静下来。
数珠丸恒次，在迷茫中暗堕。
彼时已经成为地神的十七就是这样发现的他，一动不动的墨发男子让她诧异地以为是人类脑洞大开新造出的雕塑品，好奇心突起的神明跑去欲细细端详一番却被骤然抬起头的他惊得大吸一口气。
“你是个什么？”十七边伸手摸了摸男人因为暗堕长出的尖角，边把玩着他及地的长发。“堕神？还是妖？”
即使暗堕也依旧保持着清醒头脑的他平静回答，“我名为数珠丸恒次。”
“奇怪的名字。”“由刀剑幻化而出的付丧神，但很遗憾，我早已暗堕。”
“付丧神……”十七喃喃，瞅到他身旁那把封鞘的太刀，嗤笑道：“暗堕了的妖啊。”
对女子口中的嘲讽仿若未见，数珠丸回复着：“神明大人还请早早离去吧，坠入黑暗的我不知何时会彻底失去本性。若是伤到您，实属无奈。”
“刀的本性，不就是砍人嘛！不过能看出我是神明，还挺不赖呀。”十七拿起他的刀一把抽出，欣赏的目光在冷冽的银色刀面上闪过，“漂亮的刀。”
话毕，她随口道了句“借我玩玩”的话便不等男人回答，自顾自地耍起了刀法，腕臂灵活旋动，泛光的刀身如白蛇疾驰而来，闪电般的迅速划破空气，独独留下哀凉的破风在耳旁闪过。像是与太刀融为一体，女子轻盈转动最后直指男人的咽喉，此时的刀尖与俊挺的喉咙只有一寸，若是下了狠心便是一剑穿喉。
“不是传统的日本刀法。”数珠丸评断，她这样的招数比起平日的直达猛戳多了些柔美，少了些凌冽。
“加了些华夏古国的招式。”浅浅回道，十七把刀收回刀鞘之中后凝视着这个男人，“喂，你是无主的吧，做我的神器如何？”
“我已暗……”“那我更想要你了，我倒要看看坠入深渊的刀剑付丧神，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惊喜。”
“……我知道了。”男人沉思许久站起身，高大的身躯越发显得面前人儿的娇小，只听数珠丸说道：“新的缘分，结下了。”
日复一日的陪伴让数珠丸知道自家神明的不同，十七不是审神者所以不用带着他去歼灭时空溯行军，十七是神明所以直接拿着武器前去战斗。她从一开始，只怕是想要把用得贯畅的刀吧。数珠丸恒次已经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有拿起刀战斗过了。
“嘶——”肩上的剧痛让十七皱紧了眉，下意识地捂住刺痛的肌肤，她怒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数珠丸从本体太刀中走出，看着神明此时的痛楚他心知抱歉但无可奈何。神器与神明之间的特殊联系让他无处遁形，神器出现负面情绪会让主人感同身受；神器心生邪念主人会被刺伤使其产生“恙”，最终让主人一同堕落直至死亡。
他欲上前搭住十七摇摇欲坠的身体，却不想被另一个同属神器的人抢先一步。神器俏丽的面庞是说不出的紧张，女性的外表此时难以撑扶住神明，但她却倔强地咬牙坚持，丝毫不给数珠丸任何机会。
“翠……”十七抚开她额间的虚汗，吩咐道：“这附近有稻荷神的神社，去给我带些净水过来。”“恙”的刺痛能利用神社中的净水来暂时消除，但对于因为神器邪念而感同身受产生的“恙”并不能洗净。
“主人！”翠很不愿意把她敬爱的神明跟这个暗堕付丧神单独处于一起，可看着十七疼痛难耐的表情她只得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马上就回来！”
“好了，现在能说你这段时间在想什么了吧。”将全身的重量付托在粗壮的树干上，十七大口喘气，死盯着他。“不要跟我说没有想啥，这样的‘恙’你以为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吗？！”
说完，她解开衣领暗扣，露出了整个上肩。黑紫色的污秽在白皙的肌肤上不停游走，如刀割般的尖锐在她的肩膀中隐隐若现，留下骇人的疤痕。
脚步踉跄了一下，数珠丸弯膝单跪，“刺痛主人已是我的过错，恳求地神大人祓禊毁刀。”
“要我断了你？！”十七怒极反笑，她上前扯住这头柔顺的墨发，咬牙切齿道：“你不告诉我个前因后果，休想给我死！”
扯住头皮的动作丝毫没有让数珠丸改变神色，良久，他淡定自若的表情里说出令十七气得加大手中力气的话——
“主人，我是刀剑的付丧神。”
“虽是佛刀，我却是斩杀人的道具。在您手里我不必应战这本是我的追寻，但实在可笑，现在的我居然渴望拿刀斩敌。”
“你TMD就为了这种事刺痛我？！”肩上的疼痛和听到事情原委让十七一瞬间脑袋空白，收不住自己形象的她难得痛骂出声，“对，你说得不错是太可笑了。数珠丸恒次，你是闲得发霉了一天到晚想些自怨自艾的事干什么？人生之中找到想做的事何其之多，只为了你是佛刀却杀人这件事你作死的想了一百年，你是三岁小孩永远长不大吗？！”
“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这刀我用够了用烦了伺候不下去了！我是神明你是佛刀又如何？没错，我是解决不了你的迷津，正如你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一样。刀杀人还是保护人这样的事我没力气跟你辩解，我知道你也看不惯我全凭自己开心接的委托，斩断契约祓完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别相干了！”
————
回复好自己躁动的内心，石戚跟着数珠丸来到鞍马寺最大的斋房里，以本田菊这样高贵的身份是每来一次便以最好的待遇来接待，看着忙里忙下的僧人们，石戚真想给屋内端坐品茶的男人来上几拳以示泄愤。
推开纸质拉门，看到的便是穿戴整齐的本田菊和鞍马寺的住持大师，轻声蹑脚地挪步到正位坐下，冷不经地便听到本田菊那清冷如冰的声音。
“身体好些了么？”“好多了。”“那就好。”
尴尬，实在是尴尬。
住持大师纵使是古寺的高僧对面前这一状况也着实不敢插手，他心说日本国的国家象征怎么会这般失语，在之前问这女人状况时不是侃侃而谈的吗？可在看到低迷的气氛在俩人脑袋上方盘旋时，他簇缩着身子，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数珠丸恒次便是在沉默的间隙中开口，他说：“本田先生，您此次前来是有何事？”
“大哥来信——”只是说出了开头两字的称呼，本田菊就看到石戚此刻眼底的期冀，这样的她让他于心不忍，但这想法只是一瞬，为了自己的打算他还是隐瞒了部分，道：“让你安心待在这，暂且不必回去。”
其实王耀寄来的信件原话是问石戚的病有没有根治完全，若是治好了就回到巴蜀见那唐家小子一眼，若是还有些毛病就继续待着，把身体养好了再回来。
当年因为“血衣蛊”石戚寒气入体伤了经脉，再加上被刺的那一刃力度之大触及心脏，连王耀都说若她只是普通的人类恐怕早就死去，但身份特殊的她活生生挨下了一切，漂洋过海来到东瀛休息养病。
而数珠丸便是被派来保护她的人，自从知道了他是刀剑中幻化而来的付丧神，石戚倒是经常跟他待在一起畅聊着过去的以往。
只是，数珠丸偶尔微妙的表情让石戚不明觉厉。
“好。”安静的氛围保持了足足一刻钟，在本田菊继续出声前他终于听到石戚的回话，“我待着便是。”
“住持，既然鞍马寺是寺庙我一介女流长待也不是良机，让我剃发在此修行吧。”
“你——”本田菊不可置信，他印象中的石戚最宝贵她的头发。即使是因为病理所致而全部染白后她都不曾做过任何改变，此时此刻这女人居然开口说要剃发，这是梦魇了吗？
“石戚愿意剃发，永待鞍马寺直到先生唤我回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