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方永年听到开门声,眼镜片后狭长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困惑。
早上七点,临近期末,项目组的其他人都在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这个点实验室里一般是没有人的。
他今天早起,是因为今天周四——周四食堂里有豆腐包子。
他慢吞吞的揉了一把自己将近四个月没剪的乱蓬蓬的头发,把纸盒子里的豆腐包子推到电脑显示屏后面,然后慢吞吞的转身。
门口站着他的学长兼领导,项目负责人陆博远。
陆博远看到他松了一口气,把手上那个印着卡通少女图案的粉红色书包放到他自己的位子上,然后从身后拉出一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小女孩。
红着眼眶吸着鼻子明显刚刚哭过的小女孩。
“你在就太好了。”陆博远很忙,忙着给小女孩擦眼泪擤鼻涕,忙着把书包里塞得满满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方永年又揉了一把头发,慢吞吞的站起来。
“我丈母娘凌晨犯病了,谁都不认,就是要回老家。”陆博远满头大汗,“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了几百块钱,一大早甩开看护打车去了长途汽车站,看护查了监控追过去的时候车子都已经开了。”
陆博远的丈母娘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中期,他们项目组的人都知道。
方永年这回不揉头发了,他皱着眉,看了红着眼睛还在抽泣的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认生,往陆博远身后一缩,只给他看了半颗脑袋。
“我借了所里的车回老家一趟,估计得在那边住一宿。”陆博远又把小女孩拉出来,“一心妈妈出差去了,这丫头在放寒假家里没人管,你如果今天一天都在实验室里,就帮我照看一下,晚上把她安排在实验室的休息室就行。”
方永年没料到交给他的是那么艰巨的任务,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丫头挺省心的,你只要管她一日三餐就行。”陆博远急着走,“吃饭的钱开□□,回头我给你报销。”
他本来担心这个时间点实验室里没人,还在头痛应该拉谁作壮丁。
方永年虽然是项目组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平时话很少,最感兴趣的东西只有研究和吃,但是胜在聪明,比其他那几个单纯的书呆子要好很多。
而且方永年永远不会错过饭点。
在一屋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书呆子里面,方永年这个属性实在太难能可贵。
简直是独一无二的保姆人选。
所以陆博远走的虽然匆忙却很放心,手忙脚乱的把女儿陆一心晚上睡觉的枕褥被□□好,再清点了下她的洗漱用品,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连介绍都忘了做。
年轻的男人和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在一片忙乱中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尴尬。
那一年。
方永年二十四岁。
陆一心十岁。
***
十岁,是很尴尬的年龄,离天真浪漫的幼儿时期有点远,所以不能完全把她当孩子看,但是把她当大人,又明显太小了。
陆博远是恋家的男人,空闲的时候很喜欢同实验室里这一帮单身汉炫耀自己的家人,所以方永年对陆一心并不算陌生。
十岁,小学四年级,最近刚进入叛逆期,和她外婆的关系很好。
方永年脑子里迅速的过了一遍陆博远平时炫耀的内容,忍下了再次揉乱自己那头乱发的冲动,半蹲下和陆一心平视。
他个子高头发乱,下蹲下来的时候画面有些吓人。
陆一心抱着自己的粉红书包往后退了一步。
方永年:“……”
看来他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对待小孩要尽量平视对方的方法,现实里用起来是行不通的。
“……你有寒假作业么?”理论上行不通,那就只能简单粗暴了。
小小的陆一心吸了吸鼻涕,点了点头。
方永年松了口气。
“这是你爸爸的桌子。”他指着陆博远的办公桌,“你可以在这里做作业。”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不懂的随时问我。”
陆一心抱着书包看着这个头发乱蓬蓬快要遮住整张脸的叔叔说完之后就直起了腰,头也不回的回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上。
再也不看她一眼。
陆一心也松了口气。
她外婆丢了。
从前年开始,她外婆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有时候会不记得她是谁,有时候坐着说话说着说着,小便就突然拉出来了。
她外婆病了,发病的时候会像个孩子一样哭闹,平时也要吃很多很多的药。
所以她没有心情和陌生的大人打招呼,也不想要回答陌生人的问题。
陆一心把书包里的作业本一本本的拿出来,摆放好之后偷偷的看了一眼方永年。
这个叔叔盯着电脑打字飞快,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真好。
陆一心咬着笔杆子开始神游,小小的一张脸很严肃的端着。
外婆应该是想外公了。
她小大人一样的叹了口气。
***
方永年对这个小女孩很满意,就像陆博远说的那样,陆一心很好带,坐在她爸爸的办公椅上,安安静静的什么麻烦都没有。
实验室恢复了安静,方永年很快的理出了这周需要统计的报告,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眼角瞥到了他刚才塞到显示器后面的纸盒子。
他的早饭。
食堂里的豆腐包子,里面有口感沙沙的咸蛋黄,事先用菜油炒过,所以哪怕冷了,吃起来都不会腥。
他伸手把纸盒子拖过来,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包子还是热的,咸蛋黄裹着嫩豆腐,入口即化。
他心情很好的一边吃一边检查数据,嘴里满是鲜甜的嫩豆腐,起身准备给自己泡一杯咖啡。
然后,停住。
那个被他彻底遗忘掉的小女孩此刻和他四目交接,他嘴里塞着每周四早上一大早排队才能买到的豆腐包子,而她嘴里,只叼了一支笔,光秃秃的笔。
……
方永年二十四岁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如此尴尬的时刻。
他用最小的幅度嚼了两下,快速咽下嘴里鲜美多汁的豆腐包子。
“你……”他清清嗓子,拿起桌上那个纸盒子,“要不要?”
陆一心无意识的嚼了一下嘴里的笔。
今天一大早兵荒马乱,她爸爸给她买了早饭,但是好像拉在地铁上忘记拿下来了。
她是独生女,今年才十岁。
物资丰沛年代的独生女,从小到大只有挑食的记忆,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更没有自己饿着肚子,大人却在享受美食的记忆。
所以她有些懵,看到对方递过来的纸盒子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包子的时候,变得更懵。
……
一个小包子是真的有点少。
尤其,方永年还听到了陆一心咽口水的声音。
“我去给你买早饭。”他终于有了做叔叔的自觉,穿外套的时候环顾了一眼空荡荡的实验室,楼上还关着一堆实验用动物,改口,“你跟我一起下楼,我带你去吃早饭。”
陆一心还在看那颗小包子。
雪白的面皮,皱褶的地方浸润着馅料的汁水。
她趁着方永年低头扣外套的功夫飞快的拿起包子,一整个塞进嘴里。
再次抬头,又一次和这个长着乱蓬蓬头发的叔叔四目交接。
“走吧。”方永年笑了。
这丫头,一个包子下去,脸上表情才终于生动了起来,哭红的眼睛滴溜溜的,再也没有刚刚一脸严肃戒备的样子。
能用吃搞定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
食堂里的豆腐包子已经卖完了,方永年给陆一心买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
陆一心先在豆浆里加了两大勺白糖,然后把油条浸进豆浆里,直到油条上沾满了豆浆,才拿起来咬了一口。
和方永年一模一样的吃法。
方永年又笑了,生平第一次有了喂养宠物后的满足感。
刚炸好的油条金黄酥脆,热气腾腾的豆浆温暖了陆一心从凌晨开始就乱七八糟的心,她眯了眯眼,终于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位陌生的叔叔,是个可以尝试接近的人——因为他每次给她的东西都很好吃,豆腐包子,还有油条豆浆。
“我外婆回家是因为想我外公了。”她咽下了嘴里的豆浆,开口说的话没头没脑的。
方永年正在回想早上理的那些数据报告有没有遗漏的,听到陆一心突然开口,反应迟钝的慢吞吞的嗯了一声。
“她不是老年痴呆,她只是想我外公了。”开过一次口,后面的话就变得简单了。
方永年愣住。
小姑娘在辩驳。
十岁的孩子,已经能够清楚的知道,痴呆是一个贬义词,她在向一个陌生人解释,自己的外婆凌晨出走的原因。
甜豆浆雾气袅袅,小姑娘说完了两句话,抿紧了嘴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的盯着他。
她想要的,可能也不过只是他刚才心不在焉的一声嗯而已。
“那不是痴呆。”他突然有了解释的心思,“那是一种病,因为神经细胞损失导致的不可逆的、退行性脑疾病。”
陆一心呆呆的。
方永年下巴比了比豆浆,示意陆一心继续吃。
陆一心很乖的喝了一口豆浆,咽下去之后又有了新问题:“那……吃了药能好么?”
那一段短短的解释,她只听懂了病这个字,比痴呆这词舒服,听起来好像更有希望。
方永年沉默了一瞬。
“目前没有药能治好这种病。”十岁,是一个已经可以和她说真话的年龄,十岁的孩子,应该要学会理解希望和现实的距离。
陆一心垂下眼帘,把油条在豆浆里搅拌了半天,抬头,有些不服气有些气愤:“我爸爸是研究药的,他一定能救我外婆!”
方永年摘下眼镜,手指在眼镜框上来回。
“治这种病的药总有一天可以研制成功。”他没有正面回答陆一心的问题,因为他没办法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解释研究药品的漫长周期和复杂过程。
陆一心却笑了。
吸了吸鼻子,揉了揉还是有些红肿的眼睛,用十岁的逻辑快速的下了结论:“所以我外婆也总有一天会好的。”
方永年不再说话。
陆一心却像是得到了大人们的宝贵承诺,满腹心事瞬间有了转移的方向。
“你和我爸爸一样,是研究药的么?”
“我可以叫你叔叔么?”
“你叫什么呀?”
“我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玩么?”
“我还能再吃一根油条么?”
……
那一年,是方永年和陆一心第一次见面。
那一年,是很多很多事情的开端。
那一年,是这个名叫方永年的年轻人,生命转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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