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沈令蓁一心一眼都在霍留行的膝盖上, 只顾拼命替他揉搓,丝毫没有发觉不对劲, 直到被一只宽厚的手覆住了手背。
与此同时,霍留行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没事。不是与你说过,我这腿早就不会疼了吗?”说着, 捏了捏她的食指。
沈令蓁一愣, 察觉出他这个动作隐含的暗示,才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了。
赵珣在此滞留已久,却又始终无一实质动作,无非是在暗中观察什么。眼下青天白日,大庭广众, 她的慌张, 在无心之人看来许只是一时着急乱了方寸, 这才忘记霍留行的腿早已失去痛觉, 可在有心之人看来, 未必不是别样的意思。
沈令蓁立刻反应过来,收回手:“我又给忘了。”说着似乎觉得不对, 摇摇头,重新将手摁回去揉搓起来,郑重其事道,“可是不会疼更麻烦, 郎君怕是连骨头碎了都不知道!”
霍留行笑得无奈:“真要碎了, 你这么揉, 只会揉得更碎。”
“啊……”沈令蓁赶紧停手, “那我不乱动了,郎君快叫空青替你瞧瞧,我们回房去。”
霍留行点点头。恰好护主的四个下人听见动静也匆匆赶到了,双双推着两人回了院子。
一路进到卧房,四下没了外人,沈令蓁平静稍许,回忆起方才霍留行捏她手指的那一幕,偷偷瞅了他一眼。
看这样子,他好像知道她发现了。
霍留行留意到她这眼神,也不露声色地回瞄她一眼。
空青和京墨默默对视:什么情况?
蒹葭和白露双双蹙眉:怎么回事?
一屋子六个人各怀心思,以至空青替霍留行检查膝盖时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确认并无大碍,才作出一副乐呵呵的神情,企图缓和缓和此刻诡异的气氛:“没伤着筋骨,少夫人揉得好,把淤血揉散了,这就不会起乌青了。”
要换了平时,沈令蓁怎么也得沾沾自喜一番,此刻却只干笑了一声:“举手之劳,郎君没事就好。”
“行了,”霍留行看了眼正在替他整理袜靴的空青,“都下去吧。”
空青和京墨应声退下,蒹葭和白露看了沈令蓁一眼,似在请示。
沈令蓁冲她们点点头,示意她们听霍留行的话。
两人这才退了出去。
沈令蓁琢磨着霍留行是不是有悄悄话与她说,却见他忽然径自弯下腰去,撩开袍角,把脚抬起几分,将空青尚未整理妥帖的靴子朝上提了提。
沈令蓁还是头一次看这腿动起来,瞧霍留行如此旁若无人的样子,一时傻了眼,瞠目结舌道:“郎,郎君……我还在屋里呢……”
霍留行抬头觑她一眼:“我有眼睛。”
如果说,此前种种只是叫他对沈令蓁是否已经识破真相生出了怀疑,那么,方才那个捏手指的动作,便是将这桩怀疑彻底坐实,板上钉了钉。
她可以因为情急跳河,也可以因为情急问他“是不是很疼”,却不可能因为情急,看懂他的暗示。
这“不良于行”的戏再演下去,他怕是要被这黄毛丫头当猴子观赏了。
沈令蓁定定望着他,眼睁睁看他穿好靴子,撑膝站了起来。
她一慌,赶紧四处张望有没有人,这才发现门窗早都关严实了。霍留行应当心里有数。
眼看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她忽然紧张地吞咽了下,没话找话地说:“郎君好高呀……”
她因崴了脚不得不安分待在轮椅上,一坐一站,两相对比,霍留行自然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他在她面前站定,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掌住她的轮椅扶手,弯下腰来。
如此距离,两人近至鼻息相闻,沈令蓁莫名一阵胆寒,肩膀一缩,恨不能穿透椅背,颤着声问:“郎君做什么?”
“你怕什么?”他垂下眼看她红透的耳根,“你处处替我隐瞒,替我着想,难道我会恩将仇报地伤害你吗?”
沈令蓁不敢直视他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觉被他一身不知从何养成的凌厉威势压迫得气都难喘,别过头道:“我当然相信郎君不会伤害我。”
霍留行却不依不饶地扳回她的脸,偏要她看着他:“那你说说,你待我如此情深义重,希望我怎样回报你?”
沈令蓁一头雾水:“我不要郎君回报啊。”
霍留行似乎觉得好笑:“你为我豁出命去,却说不要回报?这天下之人皆为利来利往,既然你不图利……”他低下头,亲近得似要与她唇齿相依,压低声道,“那是图情?”
沈令蓁惊得猛地一把推开他。
霍留行直起身板,掸掸被她搡过一爪子的,皱巴巴的衣襟,笑了笑。
沈令蓁细细喘着气,忐忑得额间都沁出了汗,眼神闪烁道:“郎君怎么忽然奇奇怪怪的?”
“哪里奇怪?”
“你从前从不如此……”
“我从前是怎样,现在又是怎样?”
从前是一惯的温和识礼,即便偶尔生气或严厉,也像一潭深沉的静水,可现在……
沈令蓁一时不知该怎样形容,灵光一现,脑袋里冒出一个词:蔫坏蔫坏的。
可抬起头,见他倒背着手,饶有兴致地俯视着自己,她又没胆说,便将这词咽了回去,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她清清嗓子:“郎君误会我了,我不图……不图你的情谊。”
“哦?”
沈令蓁镇定下来,自顾自点了点头:“郎君不相信我不要回报,那我也反问郎君一句,你当初为我豁出命去,后又一走了之,不曾留下名姓,难道图过我的回报?”
霍留行笃定的笑意滞了滞:“当初?”
“郎君因为担心暴露腿的秘密,此前一直不肯承认,事到如今也该与我坦诚了吧。”沈令蓁气鼓鼓地道,“我在桃花谷遭人掳劫,若非郎君拼死相救,早已命丧悬崖。郎君方才与我谈利,那你倒说说,你打算叫我如何回报你的这份恩情?”
霍留行陡然陷入了沉默。
这些话,一字一字分开,他都听得懂,连起来却不知所谓了。
他将这些只言片语在脑子里来回滤了几遍,负在身后的手稍稍收紧,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不太确定地问:“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你才识破了我的腿?”
沈令蓁点点头:“郎君疏忽大意,叫我瞧见了你的佩剑与伤疤,我才发现,你们竟是同一个人。”
霍留行强装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也是因为这件事,你才如此帮衬我?”
她闷声道:“是呀,我都说了,我是知恩图报的人。”
霍留行长长地“哦”了一声,好半天没再说话。
沈令蓁见他神情有变,疑惑道:“郎君?”
霍留行背过身去,慢慢走回到轮椅边,坐了下去,握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微微有一丝不稳。
他恢复了往日从容不迫的笑容:“什么图利,什么图情,我与你说笑罢了。我不需要你的回报。我救你一命,你也帮我一次,这就算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了。”
沈令蓁吸吸鼻子:“郎君这话可真伤人,我与你如今是夫妻,夫妻之间怎落个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霍留行不自然地低咳一声:“我的处境,你也看到了,你跟着我,只会被我连累。”
“我若是害怕受到牵连,早将你的事捅出去了!”
沈令蓁眼圈一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伤了心,眼看就要落泪。
霍留行摇着轮椅上前去,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眼角:“好,是我说错了,往后我们夫妻二人同舟共济,再不讲这样生分的话。”
沈令蓁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好不容易将她暂且稳住,霍留行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以示安慰:“我还有事得忙,你一个人在这里歇息歇息,好吗?”
“郎君要忙什么?”
自然是忙着冷静冷静。
霍留行压下心中惊天骇浪,笑着说:“去听听北边传回的消息,看西羌的旱情如何了。”
一听是要紧事,沈令蓁当即放了行。
霍留行阴沉着脸回了书房,刚要进门,恰好听见京墨说:“瞧着确实不像作假……”
接下来是空青的声音:“我早说过了吧!方才那一出,再不能说明少夫人爱慕郎君,我就给你表演吃砚台!”
霍留行“砰”一把推开房门,冷声道:“吃,现在就给我吃。”
沈令蓁这一跳,当然不是为了去捞霍留行。
她虽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士,天生水性尚可,却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又怎会有下河的经历,要在这等视物不佳的夜里捞起一位近两个她那么重的成年男子,根本是无稽之谈。
她明白这一点,却仍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是因在霍留行落水的那刹,恍悟了今夜的所有环节。
尽管不了解现今朝堂的形势,沈令蓁好歹读过不少历史典籍,多少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
“爱民如子”一词原本多用于上位者,今夜赵珣却称庆州的百姓拿它形容霍留行的父亲,将霍家抬举得人神共仰,分明意有所指。
加之她初知霍留行的秘密,对此尤其留心,赵珣不请自来地为他看诊一举,更在她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其后逛夜市,见赵珣主动挥退随从,进茶楼,再对照敌我双方打斗情形……在她看来,司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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