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瓷盖摔在地上,哐啷几声裂成了数片。    墨本申被打得朝后踉跄着撞在门框上,手腕通红一片。他一面揉着手,一面抬眸凝视李照,鹰目一眯,说:“李姑娘到老夫府上,便是来行凶的了?”    李照听墨本申点名道姓,便打了打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朝墨本申拱手道:“不敢,只是听说武川如今是整个陇右道上的桃花源,故而慕名前来,了解一二罢了。”    美妇人拭了眼泪,提裙过去想要查看墨本申的伤势,却被墨本申给拂开了。    墨炆趁机拉着秦秋淑往后走,一同站到了李照的身侧。他们两个人说到底还是有些惧怕墨本申的,所以即便心意已决,此时也不太愿意和墨本申正面交锋。    那厢,拂开了美妇人的墨本申却并没有针对李照表现出什么不悦,甚至乎,他在听到李照这明显的嘲讽之后,脸上还带了一抹笑。    如今的端朝,皇帝与安阳王在长安斗法,东北方有张敬忠盘踞,欧阳宇则是在南边蠢蠢欲动。    人人都在为那一己之利费尽心机。    而这时,李照这个名字在其中,便显得有那么一些突兀了。    这位被众人猜测是最有可能为李程颐女儿的姑娘始终不承认自己与李程颐的关系,并长期游离在李氏秘藏之外。她与李玉然和李端那种大唱高调的做派不同,却更能让其他人对其抱有一点期待。    墨本申第一次听说李照这个名字时,便是听说她手底下的铁龙骑被她解散了。当时他就心想,这个姑娘有点意思,能得铁龙骑庇佑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却能毅然决然地将这一份谁都想要的力量给散了去,足以见得其心志之坚定。    当然,要是墨本申知道李照明里是解散铁龙骑,暗中却是要借此将铁龙骑名正言顺地散去各地,就不知是作何想法了。    但总之,不管是彼时的墨本申,还是此时得见李照真人的墨本申,他对这个年轻不大的小姑娘的确是带着一丝欣赏的。    “你到武川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武川没有九龙宝珠,也没有李氏宝藏,你来,只会失望而归。”墨本申故意问道。    李照拢着袖子回答他:“在下来武川,的确是想见识见识,为什么武川能称为陇右道上唯一一处安定所在。毕竟……外头可都是在传,是您墨知府背叛了端朝,成了那英吉利亚人的走狗,才叫武川至今都平安无事。”    墨本申是不是叛国之徒,李照不知道。    那些躲在武川的富商们给英吉利亚人提供钱财人力时,墨本申有没有插手,有没有默许,李照也不知道。    但她认为,墨本申是一方知府,是武川的父母官,不管他从什么立场什么态度出发,最后能在战火纷飞的陇右道里保全了除富商之外的数万命武川百姓,叫这城中尚且能安居乐业,其实就已经十分可敬了。    “于道义而言,老夫的确是背叛了朝廷,背叛了陛下。”墨本申说这话时,眼神没有闪烁,也没有回避,“但走狗一词,老夫觉得,武川之外的人,不配评价老夫。”    李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面色平静地说道:“凉州七日城破,刺史于泽伟领全府衙上下一百三十位官吏英勇赴死,其尸首被英吉利亚人的大炮轰烂,其妻子被悬于凉州城门之上,曝尸十日,骇人听闻。”    那日的凉州,宛如地狱。    一场被英吉利亚人蓄意点燃的大火从城头烧到城尾,从白日烧到月升,火光熄灭时,城中无一人生还。    而这仅仅是英吉利亚人在陇右道上所造杀孽的冰山一角。    如果不是李照派去凉州的那一支铁龙骑,如果不是铁龙骑队长程树从凉州寄给她的那一封绝笔信,她不会知道凉州发生了什么,也不会知道凉州城破之下,百姓与官吏们的英勇故事,更不会知道程树与队员们牺牲了什么。    孰人不畏死?    程树明明可以带着队员们离开,却依旧选择了留在凉州,与凉州的百姓官员同生死,共进退。    于泽伟在城破之前有足以逃命的时间,却没有放弃他的同袍他的子民,直至与他们一起,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英吉利亚人要的是城池与人,所以那凉州城的百姓们或逃或降,都有苟活下去的机会。只是这两者选择之下,凉州便只会更快被攻破,于是他们宁死不退。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如今,于泽伟的衣冠冢如今就设在同昌城外的万人碑那儿,与他一起被列入英雄碑的,还有凉州城、陇右道上那些到死都不为世人所知的刚烈百姓。    不降者,是英雄。    “沙州刺史吕寿全,为保城中百姓无恙,主动开门投降。他向英吉利亚人陈情,表示自己愿意替英吉利亚人劝服沙州百姓,此一议,成功避免了沙州如瓜州、甘州那样,满城皆被屠,无一人生还。而沙州被保全之后,吕寿全却是自刎于自家书房之中,身边只留了一愧字。”    无人知道吕寿全愧的是谁,但那一日,满城服丧,万民悲恸。    降者,亦是英雄。    墨本申听着李照对陇右道上的大小事如数家珍,脸上却并无意外。他垂眸抬手,抚了抚自己那花白的长须,说了句:“李姑娘听上去像是心系百姓之人。”    “墨知府是哪一种?”李照问。    然而墨本申却是大笑了三声,揉搓着手腕处,说:“老夫哪一种都不是。于泽伟与吕寿全都是忠义之士,是朝廷的忠臣。老夫却只是区区一介怕死的懦夫罢了,老夫自己怕死,亦怕家中妻子身死受辱,所以才不得不委身求全。”    “老爷……这些话何必与外人说道。”美妇人怜惜地仰视墨本申,柔声说道。    “怕什么?当懦夫并不可耻,我这个懦夫,保了武川百姓之生命,保了家中妻子之安宁,便是受些唾骂,又如何?”墨本申毫不在意地说着。    李照身边的墨炆延伸微黯,像是被触动了一般。但他却没有走回去,而是攥紧了肩膀上的竹篓背带,似乎更坚定了自己要离开的想法。    “墨知府的确叫人佩服,看来,我心中猜测是真的。”李照抬手抚掌,脸上是由衷地钦佩。    沁园对武川的调查其实是不够详尽的,那些富商们虽然频繁和英吉利亚人接触,可若真要去抓到点他们行事的切实把柄,却是相当困难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明明松散成一盘散沙的武川才更叫李照觉得困惑不已。    所以在和顾奕竹等人几番商量之后,李照觉得,武川知府墨本申在里面必定是起到了某种不可忽视的作用,才使得看上去一触即溃的武川实则铁板一块。    墨本申与李照的眼神来回,叫一旁的三人都有些莫名。    但这两人却突然好像和解了一般,相识一笑,互相拱手行了一礼。    “原来,老爷先前过来,是想要见见李姑娘……”秦秋淑突然反应过来,轻喊了一句,旋即又像是察觉到此言不妥,连忙掩唇住了嘴。    被点破心思的墨本申光明正大地点了点头,说:“在治家一道上,老夫的确做得不周到,没能顾忌到麟玉的痛苦,没能照顾到樊韵你的难处……”    后一句话是朝着美妇人说的。    美妇人,也就是墨本申口中的樊韵,谢樊韵。她一听墨本申这十分熨帖的话,刚止住的眼泪又淌了下去,脸上越发委屈了起来。    只是墨本申却继续说道:“但樊韵你的确不该如此偏颇,这不仅仅是对麟玉有失公允……我来之前,已经将从燮禁了足,至于东城和君如二人,待他们回来,我便会请家法,让他们接受该有的惩罚。”    “如此,麟玉你可解气?”他抬眸去看墨炆。    墨炆却是摇了摇头,回答道:“父亲,孩儿心中并无怨气,至少……此时此刻,孩儿的确已经不会去记恨三位兄长了。”    恨会浪费他的时间,他愿意将心力再耗给这种微末小事。    “往后余生,孩儿不愿再庸庸度日,只是孝道难顾,望父亲母亲郑重。”墨炆朝胸口搂了搂竹篓的背带,随后便跪了下去。    从前他就不是什么恭顺听话的孩子,此后,想必也只会更加令人心烦。    “你当真想好了?”墨本申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幺儿,他好像从没见过墨炆这般坚毅的模样。也是,昔日墨炆沉溺于五石散中,他见得最多的,便是墨炆那面红流泪的草包模样。也就是近来他要烧那些妖言惑众的书籍刊物,才偶尔能瞧见这个草包儿子一点不同于平时的决绝与愤怒。    “墨知府有没有想过,堂堂正正地保护好武川?”李照非常没有眼力见地打断了墨本申与墨炆之间的谈话,“英吉利亚人的胃口不小,一个陇右道可满足不了他们。墨知府觉得,光靠血肉输送,武川能被吸血到几时?”    侵占陇右道之后,英吉利亚人继续朝端朝腹地进发。逼近中原的同时,他们的存在也才会叫那些个尚在争斗的皇帝王爷和枭首们惊醒。    届时,他们会如何选择?    背水一战,以悬殊的战斗力之差拼剩最后一滴血?    还是干脆俯首称臣,向墨本申眼下这样,委曲求全,以保性命?    李照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会如何去做,她只知道自己哪怕不是为了自己的任务,单单是为了那些跟着她拼搏至今的人,也要阻止英吉利亚人继续扩张,为害端朝。    所以,要是现在李照能将墨本申劝动,能让墨本申为她做里应外合的间谍,那么她之后起码不算是摸着石头过河,对英吉利亚人的行动两眼一抹黑了。    可惜的是,墨本申只是看着李照抿了抿唇,良久没有作答。    怎么选?眼下起码武川安定,百姓无忧。可若是选错了道,到时候这城中无数的生命因他而死,他可担得住?    思及至此,墨本申摇了摇头,说:“李姑娘你想说什么?想要老夫改投他人?要知道,那些英吉利亚人的火器,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老夫见过,所以晓得,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是,我知道他们的厉害,所以我也曾付出了代价……”李照说了一半却停下了。    余下的话,她希望能单独和墨本申讲。    墨炆和秦秋淑也就算了,谢樊韵看上去可不是什么沉得住气,守得住嘴的人,什么话不能当着这种人的面说,李照心里有数。    墨本申一眼看透,抬袖一摆,便请着李照往听雨轩后堂的僻静书屋走。    后头的谢樊韵愤愤地瞧了李照背影远去,转头便剜了墨炆一眼,她双手拧着手上的帕子,绞了半天后,对秦秋淑苦口婆心地劝道:“秋淑,听我一句劝……留下可好?外头世道多乱呀,你这要是出去了,这臭小子护不住你,该如何是好?女儿家家的,就该留在后院之中……”    “夫人!”秦秋淑大声地打断她,“谁规定女子一生就只能被困在这四方一隅?夫人该去看看……多少女子因为守节而自缢,多少女子因为这压在头顶的四座大山而成了这礼教的基石!”    从秦秋淑嘴里说出来的话,字字泣血。    “我从前只觉得莫名……莫名的是,我明明比兄长们聪明,识字比兄长们还要快,可到了九岁分堂,我却被赶去了女学,成日里背那些女诫女训。莫名的是,明明大家都是秦家人,可到祭祀时,我与姐妹们就只能跪在门外,寸步不得入宗祠祠堂。莫名的是,阿姐明明不爱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亦不爱阿姐,却仍然能以一句夫为妻纲困着阿姐,娶妾养妓,最后叫阿姐气绝而亡。”    说起这些,秦秋淑的心里有流不完的眼泪,但她此时脸上一滴都没有流出来。    “反了、反了!都反了天了!一些个歪理邪说……”谢樊韵红着眼睛,伸着手,要去拽墨炆背上竹篓里的书,“我要烧了这些祸害……麟玉!你给我烧了这点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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