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值得被载入史册的血战。
然而也是一场注定不会被载入史册的血战。
那群戎州城府兵抱着必死的决心,背负着城里无数沉甸甸的性命,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夜色之中。他们知道此行死大于胜,亦知道这死极有可能毫无价值。
以五千人对阵号称有十万大军的符家军,不亚于螳臂当车。想要取胜,更是天方夜谭。
但他们没得选。
而令他们不敢相信的是——
那个女人所承诺的援军真的到了!
不是长安的天子!
不是陇西的匡都督!
而是那个女人口中所说的德胜军!
彼时林中烈火熊熊,高温之下和地形限制使得符家军即便在人数上占优,却不得不和戎州府兵鏖战。
但分出胜负也只是时间问题。
戎州府兵纵然有禅宗和阮素素相帮,却也因为人数不足而渐渐地走入败势。
就在众人心中绝望不已时。
一连串嘹亮的号角声由远及近。
随后便是清晰可闻的哒哒马蹄声传来,着装统一的骑兵以声声呼喝,强势杀到了符家军的面前。
“来者何人!”
乱军中,蔺尉提剑高喝道。
“泸州德胜军!”为首的将军式人物抬臂指向蔺尉,振声回答。
他手臂上有一方黑铁打造的弩,抬臂之间,数道箭矢飞出,以常人难以反映的速度击穿了符家军拥簇着的蔺尉。
杀——!
在取了蔺尉首级之后,这人振臂高呼。
他身后的德胜军随后便一夹马腹纷纷持刀剑对敌,明明只有数千人的德胜军,却硬生生地杀出了万人风采。也正是这股勇武之气,使得原本已有疲态的戎州府兵重新打起了精神。
大捷!
一场出乎意料的大捷。
德胜军一往无前的冲锋将符家军打得七零八落,而府兵们便趁机逐个击破,最后以极少数的伤亡,换来了符家军全军覆没。
而这也是德胜军第一次在人前亮相。
其威名在这一夜打响,并经由沁园客栈所誊写的日报,广传端朝南北,令人心惊不已。
姬康从地底出来时,看到便是因为脱力而跌坐在地上的李照,和已经结束的战场。他瞟了一眼一地死尸的林中空地,连忙过去扶起李照,低声问道:“小照,你没事?”
前头德胜军已经下马,马背上则替换成了受伤的戎州府兵。
“泸州路远,我还担心邮箱客即便是送到了,你们也赶不过来。”李照由着姬康将她扶起来,笑着对冲她走过来的黑盔将军说道。
来人是丁酉海酉字铁龙骑第一队长,方玉。
方玉哈哈一笑,伸手将头盔解了下来。他行军作风豪迈,脸却是生得极为秀气,一双狭长丹凤眼,灿若桃花。
“得主子您的信之后,兄弟们便已经按捺不住了。别说是这百里,就是千里,我们也能如约而至。”方玉说完,转头朝姬康抱拳一礼。
后头阮素素走过来,默不作声地从姬康手里夺过李照,自己扶着。
姬康有些讪讪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索性扭身朝方玉一礼,自我介绍道:“大光镖局,姬康。”
他连忙又抬手托着朝向阮素素,继续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副镖头,阮素素。”
“幸会,在下泸州方玉,如今是主子手下在编泸州德胜军的总领将军。”方玉旋即朝阮素素一礼。
阮素素只是不想搭理姬康,所以便抬了抬下颌,朝方玉道:“幸会。”
说完,她直接打横抱起了一直在低低喘着气的李照,催促道:“照儿身上有毒,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方玉应了一声,转身整军。
来时府兵队伍里的气氛十分凝重,一个个满腔孤勇,全这一行当成了死地。
这走时,虽然是伤亡大半,但他们个个心中都带了丝慷慨激昂。
禅宗弟子倒是自觉,混在府兵队伍里,一声不吭地跟着。旁边的府兵瞧着他们面生,但念及方才并肩作战过,也就没说什么。
在他们背后,茂林火海之上,晨光微熹。
“是咱们的人!”
“他们回来了!”
“快开城门!迎接咱们的英雄!”
“大夫!要大夫先行!”
经过十几里路的跋涉之后,府兵们看到了点着灯笼的戎州城门,亦听到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城门上翘首以盼的兵丁在看到排头府兵的装束之后,喜极而泣。有的于城中奔走相告,有的则连忙带着大夫出城相迎。
城下的府兵们原本的激动在看到城门的这一刻消弭了,他们先是目光茫然地愣了一会儿,随后看着缓缓被推开的城门,闷声痛哭了起来。
他们回来了。
他们不仅回来了,还保住了身后百姓!
德胜军走在最后,当他们进入到人们视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咱们的援军!是援军!”府兵中有人高呼。
如此解释,惶惶不安的人群才算镇定下来。
其后,一个个轻重伤的府兵被小心翼翼地抬走;大夫不够,便是刺史府里的官吏们亲自上阵,到最后,甚至有好些百姓自发出来是施以援手。
觉音一行人也多少受了些伤,他支使了师弟们跟着府兵入城就医,自己则走到李照跟前,问道:“符龙飞是被你杀的吗?”
本来乖乖听话要走的觉嗔耳朵一支棱,脚下停了步,慢慢地倒回了觉音身边。
“是。”李照点了点头。
“果然。”觉音丝毫不意外,眼波未动。
后头的觉嗔一惊一乍地喊了声,随后指着阮素素怀里的枪说:“这东西不就是符龙飞那狗贼的神兵!”
当时他还险些因此丧命。
如此一喊,觉嗔后知后觉地指着姬康道:“兄弟,原来是你!”
林中形势焦灼,在和符家军战斗时,觉嗔没能顾得着去看旁的,是以这和救命恩人都并肩作战了,却没认得出来。
“是我,刚才多谢了。”姬康有些疲惫,一副不太想叙旧的模样。
“你们两个认识?”李照问道。
“我们……”觉嗔刚想开口。
一旁的觉音面无表情地直接打断了他,说:“他们二人潜入过符龙飞的营帐,当时千钧一发,是你的朋友救了他一命。”
李照恍然。
她就说那把枪里怎么会没有子弹,符龙飞不可能拿一把枪防身,却不上弹。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她和阮素素被独山带进去之前,符龙飞就已经开过枪了。
“这么说来,我倒是得谢谢你。”李照勾了勾唇角,说道:“我和阮姐姐进营帐时,若不是枪里没子弹,那符龙飞也不会格外轻敌。”
尤其是在她夺了枪之后。
“枪?”觉音的目光落到了李照背上的那柄神兵。
李照眼珠子一转,嗯了一声,忙岔开话题问道:“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想着带人帮我,怎么,这是要跟着我发财了?”
说着她笑了几声,一笑,扯到背上的伤口,转眼又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阮素素蹙眉瞧了一眼她背上崩裂的刀伤,不由分说地将抢塞给姬康,随后想要将李照从姬康背上接过来。
远处,秦艽抱着个药箱快步奔了过来。
“伤得很重?”他看李照小脸煞白,便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后絮絮叨叨地说道:“我说了多少遍了?这种事本就不必你亲自去。奕竹不是说了?若是非得要两个女子潜入,他扮女装也不是不可,你倒好,非得去冒险。”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李照把脉,喂药。
“是是是,我错了。”李照连忙截断他的话,问道:“阿怀和海叔他们那边的情况如何?”
在李照定下潜入符龙飞营帐这一计划之前,丁酉海、薛怀和顾奕竹三人就已经被她另委以重任了。
想要解戎州之困,单单杀了符龙飞是不够的。杨守山不除,那么戎州迟早还会陷到同样的危险境地之中。而想要杀大军之中的杨守山,那就比杀酒色将军符龙飞还要难得多。
首先就得突破重围,见到杨守山本人。
如何见?
捧头相见。
入夜,刺史府正厅内。
自觉引狼入室的赵契面色惊惧地高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来人,来人!拦住他们!”
他面前那刚才还儒雅得当的那个公子,转瞬间便挟持了自家大人,而那个口出智计的女子李照,则是抬起茶盏,面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刺史府不会有人来护驾。
外头薛怀和秦艽早在李照入府之后,便立刻点晕了府内为数不多的护卫。
杨居安战战兢兢地垂眸看着自己脖颈上的寒芒,问道:“几位,我们在和顺客栈时,不是相处得很好吗?这般动武是何意呀……”
“杨大人,我找你借一样东西,如何?”李照放下茶盏,抬眸说道。
“好说,好说,但说无妨,若是想要什么,我大可以送你。”杨居安闻言稍稍吞咽了一下口水,连忙说道。
赵契见那李照一笑,心中惶惶不已,紧张道:“借什么?若是金银,我们大可以筹措,千万别伤了我家大人。”
“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李照话音一落,杨居安便身子一软,险些自己撞进顾奕竹手里的剑去。
顾奕竹忙提溜起他,稳住他的身形。
“李姑娘,这玩笑,开不得。”赵契寒着脸拱手说道。
“我想是开玩笑吗?”李照撩起眼皮看他,尔后继续说道:“杨守山不攻下戎州是不会罢休的,戎州乃是剑南道通往陇西的一大关隘,戎州拿不下,杨守山和匡武川交战便会惴惴不安。”
这一点,在座的心里都清楚。
杨居安眼下是悔恨不已,早知今日,他便不会仗着父亲在世,一再挑衅兄长底线。兔子逼急了尚且会跳墙,更遑论一道之长。
然而此时悔恨早就为时晚矣。
“你们守不住三日后的攻城。”李照目光凌厉地直视杨居安,“待到城破,杨大人你照样必死无疑,不仅你会死,你的妻子也都会一同陪着你下黄泉地府去。而这府中……”
府中众人会被贬谪为奴。
而戎州会沦为杨守山的粮仓,为杨守山的垒土之战输送养分,直至被吸干。
“杨大人若是肯借我你项上人头一用,使我能顺利接近杨守山,那么我便能调来援军。经此一战,我定保你妻子无恙,亦保你的属下无忧。”李照说完,留白给杨居安考虑。
一旁的赵契不说话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李照的这一番话,即便是他,也心动不已。
杨居安沉默了很久。
他眼中有扭曲的生之欲望,亦有对妻与子割舍不下的牵挂,而属下的安危同样也拉扯着他已然摇摆不定的心。
室内的沉默持续了长达一刻钟。
此时,丁酉海自屋外快步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眉头深锁的杨居安,径直走到了李照身边,俯身说道:“小照,符龙飞座下副将军独山已经趁夜摸进了城,素素在跟着他,需要杀了吗?”
“他?他来做什么?”李照愣了一下,问道。
“独山摸进了几户人家,都是失望而归,素素猜测他是为符龙飞寻美人而来。”丁酉海答道。
李照沉默了一瞬,忽而福至心灵,抚掌笑称:“好,这就是瞌睡时给我递枕头来了。”
她说完,转头看向尚在纠结之中的杨居安,劝道:“杨大人,眼下时机已到,若你配合,我们便能打赢这必死之战,可想好了?”
杨居安正要开口——
赵契突然一撩衣袍跪地,俯首道:“若李姑娘非要以献头之计接近杨守山,可否用我的?我与大人年纪相仿,只要稍作伪装,便不容易被看出。”
看似至真至纯,李照却像是一眼看破了赵契一般,唇角带笑,不置一词。
果然,赵契的这一番话使得杨居安痛下决心,他猛地闭上眼睛,嘶哑着嗓子道:“好,希望李姑娘你,信守承诺,佑我妻子、部下,佑这戎州城百姓无忧!”
他说完,便撞向了顾奕竹手里的剑。
鲜血喷洒了躲闪不及的赵契一背,他匍匐在地上,心中怅然若失。
“带上他的头,以奕竹为首,照我同你们说过的计划行进。”李照一拍桌子起身,拔腿就往外面冲去。
顾奕竹不拔剑时,柔弱得和寻常文人差不多,是最适合做那个献头蒙蔽杨守山的人。
院子里,秦艽见她飞奔出来,忙问道:“你呢?”
此时李照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刺史府。
她一句话散在夜色之中,把身后数人追赶她的脚步给叫停了:“不许耽误我的计划,放心,我自有法子解决了符龙飞。”
原定的计划是不能用了。
送上门的独山便成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一道敲门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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