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盈要很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的胸腔中的惊涛骇浪, 才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
他是绝对不会认可眼下洛阳诸公所作所为是一种牺牲的!
“牺牲是将贡品奉给祖先神明,祈求更多人的丰足快乐,目的是高尚的。而如果牺牲品中有‘人’,还需要自愿, 但如今是牺牲吗?”许盈感觉自己变成了夜色中的大海, 冰冷而汹涌热烈。
“如今不过是拆开血肉, 供养自身,和牺牲有什么关系!”
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对于‘被牺牲’的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问过他们的意见, 甚至无人在乎这一点。大概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来,他们无足轻重, 就是个数字,很多时候还能够省略尾数, 只留一个大概数字。
他们就这样被消耗了。
许盈听到了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也感受到了血液冲刷血管时的波涛汹涌,这种感情来的莫名,但并不意外...事实上,从他恢复上辈子的记忆开始, 他就无法单纯作为‘许氏小郎君’普通生活了。
或许有些人可以将平白捡来的第二人生当成是中大奖,然后毫无负担、悠哉游哉地度过这一生——如果这个世界和平繁荣,许盈或许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偏偏不是,于是一切就休了。
过去数年, 许盈表面上平静, 实际上怎么可能呢!
这个时代有太多他无法接受的事了,即使他能用时代不同、境况不同来说服自己适应,但有些是适应不了。
而这种根本层面的冲突决定了, 许盈必定有一天会在某些事上爆发出来...所以,现如今也不过是一种‘如期而至’。
然而,在爆发之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孩子气了。他在这里和裴庆、羊琮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是洛阳诸公,更不是他的敌人。而且话说回来,这些话对着洛阳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说,又有什么用吗?
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只是他的无能狂怒。
“是学生失态了。”许盈重新垂下了眼皮,觉得自己在这里已经有些呆不下去了,再者也会妨碍两位长辈商量接下来的安排。便站起了身:“老师、舅舅,盈暂且
告退。”
许盈往外走时,罗真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样,睁开了眼睛、坐起了身。揉了揉眼睛,扫过室内,打了个呵欠起身致歉:“学生太失礼了!”
然后也找借口消失了,紧跟着许盈的脚步。
此时,只剩下裴庆与羊琮面面相觑,良久,裴庆才忽然自嘲一笑:“我同此时在洛阳兴风作浪之辈其实没什么不同,之前骂这等人,未尝没有自觉比他们强的意思。如今想来,都是庸庸碌碌、不堪大用之辈,又有什么不同!”
“玉郎才是最清楚的那一人,内心明彻如□□,但凡一丝阴霾也无处遁形。他怕是给了我这老师面子,没狠说...不然该指着鼻子骂的。”
“玉郎从来不会指着鼻子骂人。”羊琮淡淡道。
“这就是你的错了。”裴庆很快恢复到了平常的淡定:“大王以为玉郎生性雅重,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其实不是,说不定玉郎才是我们之中最为大胆,最不受礼法拘束的那一个!”
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裴庆还拥有老师的身份,对于许盈的了解是越来越多了。有些地方,羊琮不能了解,他却是接触过!
许盈看起来确实是‘别人家的孩子’,早慧、努力、规规矩矩,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只从这个描述来看,他才是那个最不可能摆脱条条框框的人——然而对他有一定了解的人扪心自问,真的如此吗?许盈可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所以,与描述的相反,他的反叛与桀骜不驯隐藏的很深,或者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反叛、更加桀骜不驯!他的叛逆已经不再浮于表面,自然也就不必表现出来。而当他展现出这一面,往往就不是一点点出格,而是彻底背离了!
裴庆不愧是与许盈生活多年,一直关注着这个学生的人,他在不动声色中其实已经很了解许盈了!
一个拥有现代人灵魂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个时代的‘规则礼法’奉若圭臬?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或许对规则礼法也不是那么相信,只是视之为生活在世上必须遵守的律条。但即使是这样,在环境的长期影响下,多多少少也会被洗脑...许盈就不同了,他早已建立起了不会被这个时代改变
的三观。
他是真的纯粹拿这些‘规则礼法’,当不得不遵守的落后习俗。
就像是文明人去雨林部落做客,有些部落习俗并不喜欢,但为了在当地生活,为了不冒犯别人,也只好了解并遵守。在没有冲突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可能比部落土著更清楚这些习俗,也更守规矩。因为他们更在意这些,更不想因此出什么意外。
但他们内心对此是没有敬畏心的,这不是构成他们行为逻辑的底层密码。一旦遇到避无可避的情况,又或者某些来不及仔细思考的突发状况,他们第一时间就会抛弃掉那些当地习俗。
说到这里,裴庆更有兴致:“所以我才说玉郎是必然要...的!”
“他骨子里根本就不守规矩!如今他只不过是还没看穿浮云,没想到那上头去罢了!”
许盈并不知道裴庆对他的未来已经有了无数次期待,更不知道裴庆是那样想他的。对于他来说,现在更多是一种焦虑——在恢复上辈子记忆后一段时间,他也是这样焦虑的!上辈子的认知和这辈子面对的现实之间有冲突,于是他对这个‘新世界’手足无措了。
而现在,情况是一样的。
他意识到,即使是原本那种国力衰微、内外不靖的情形,可能也维持不下去了。接下来这个世界的变化会更加剧烈,而这些变化不见得都是好的,或者说大多数都是坏的。正如他自己说的,他以为自己站在地狱十八层,以为不会更糟糕了,殊不知下面还有十九层呢!
面对一个越来越坏的世界,他该怎么办?对于许盈来说,这个问题的难处其实不在该怎么做,而在于怎么选!
是要最大限度地参与进去,竭尽全力避免不好的事情发生?还是要小幅度参与,做一些对世界有益的事,但首要目标还是保存自身?
如果做出了选择,那只要闷头朝一个目标努力就好了,以许盈的性格来说,这反而比较简单。像他这样没受过挫折孩子,根本不会去想失败了会怎样,也不会畏惧自身的损伤。就像小时候,心里没有畏惧,一点点冲动就什么都敢做!
但问题是,他现在还在两个选择之间犹豫。
他本来是要选后者的,现在努力的目标还是做名
士、做大学者,未来广收弟子,培养优秀的人才。这样既能提高声望,也能和受自己影响的学生们一起为这个糟糕的时代做点儿什么。
但现在,世道大乱,事情又不一样了...处在这样的乱世,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发生一件事,然后逼他走上前者的路。
他不是一个能够站在干岸上,看世事沉沉浮浮的人,他没有一颗那样的大心脏,这一点他自己心知肚明。
相比起许盈的纠结,罗真显然要淡定的多,跟上许盈之后一句话不说,依旧是走路都能睡着的样子。
许盈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去我那里歇息罢!方才还在睡,此时出来吹冷风,冷热相激,最容易生病。”
罗真拉长了声音,‘啊’了一声。然后看向许盈:“玉郎十分忧虑?”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奇怪,露出古怪之色:“为何要忧虑...我以为最不该忧虑的人就是玉郎了。”
“玉郎看得清世事,亦不会为纷乱所迷,即使中间看到了种种,最后还是能直指本心。”罗真这话说的慢吞吞的,最终站定在了许盈面前:“不用忧虑,玉郎只需按照心中所想去做就可以了。”
“方才你是真睡还是...”话还没说完,许盈就改口了,自嘲道:“我问这做什么,反正也不重要...”
许盈还是犹豫,叹了口气,看着罗真:“为何阿真与老师都如此信赖我呢?我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啊!”
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某些事,但那种‘盲目信任’,许盈其实是有感觉的...他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荒谬。
此时雪越来越大了,鹅毛一样,是一道一道的,飘飞落到地上,发出‘沙沙’声。许盈回头看着背后的园子,分明感受到了从未接触过的肃杀,就像这个世界。但这终究不是这个世界,园子里会冬去春来,他数着日子便能等到春天。
可这个世界呢?
他知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早晚乱世会结束...但没人说得准是什么时候。而一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之后,哪怕拖延一年,也会是无数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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