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裴庆这样信心满满,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相信,每一个读过许盈《战国论》初稿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在几年时间里,《战国论》一点一点完成, 如今初稿已经得到,最后只是一些校验、修改的工作了而已。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已经能窥到《战国论》全貌。
许盈给战国七雄每个诸侯国都写了一篇几万字的文章,其中史实很多, 但相对于分析和议论, 史实也只是配角而已。许盈往往从一个诸侯国的兴写起, 最后又写它的衰, 兴衰的起因、影响都非常清楚。
他用来现代历史学家的分析法,比如今一些史家片面的观点要全面的多, 表现在文章中就是观点清晰、全面可信。
虽然一开始许盈写的是《齐国论》, 但在最后整理书稿时,《魏国论》又被排到了第一个。因为‘三家分晋’之后,公元前403年,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 周天子承认了赵魏韩三家的诸侯地位(过去只是晋国大夫), 这标志着战国时代开始。
而魏惠王也是第一个称王者!
更进一步说, 在魏国的李悝变法也是各国变法的祖宗!也是有了李悝变法, 这才有了秦国商鞅变法,楚国吴起变法, 赵国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 燕国乐毅改革,韩国申不害变法,齐国邹忌改革——当然,除了这些变法之外, 战国七雄其实在其他时代也有变革,只是这些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而已。
因为这个原因,许盈选择了《魏国论》作为开篇。
此时‘战国’这一说法来自于西汉刘向编订的《战国策》,生活在战国时期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所处的时代名叫‘战国’,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周朝人来着。而战国到底以哪一年起始,其实也是有不同的说法的。
最早的说法是公元前481年,即周敬王三十九年,孔子所修订的《春秋》记载的历史至这一年为止(主要是孔子去世了,自然没办法再继续编纂《春秋》)。
而后司马迁著《史记》,其中以周元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475年,开始叙述六国事。之后刘向编订《战国策》,《六国年表》中采纳了这个说法。
另外也有说以周贞定王十八年(公元前453年)
为战国开始的,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三家分晋之事(说是三家分晋,其实是三家分智。那时晋国的大夫互相征伐兼并,总共有赵、魏、韩、范、中行、智六家,智氏才是最强的。此时的晋国至少名义上是存在的,只不过如同周天子一样,名存实亡罢了)。
等到真正三家分晋,那已经是大几十年后的事了!
许盈却哪一个都没有采纳,而是在《战国论》中提出以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为战国开始!这也是现代史家认可的。
这一年周天子承认了赵魏韩国三家的诸侯之位,这也标志着战国七雄中最小的三兄弟就位。虽然赵魏韩三家在此之前就已经实际上消化了晋国遗产,无诸侯之名,而有诸侯之实,但华夏人就是这样,讲究一个‘大义名分’。
所以《左转》中孔子才会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古代时的起义,只要没有登基称帝,官方的重视程度就要低一等。而若是打出皇帝名号,不管实力是强是弱,立刻就会成为朝廷官军的第一攻击目标。
而中国的历史朝代断代上也完全遵循这一点,最重视的也是第一代皇帝登基的时间!
并且,周天子承认赵魏韩三家,这也不是一个名义那么简单...同时也在不经意间展露出了战国和春秋完全不一样的气质——相比起打仗都彬彬有礼,这样的事能做,那样的事不能做,也决不允许杀死做过国君的人(所以那个时候很多国君会流亡国外)的春秋,战国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弱肉强食,再无一丝规矩可言。
赵魏韩‘下克上’成功,这本身就是对礼仪和仁义的极大破坏。而周天子迫于时势,也认可了这种变化——后来赵魏韩国站稳了脚跟,这也说明其他诸侯国,甚至天下人也认可了!
大人,时代变了!
许盈的《魏国论》是从魏文侯尊子夏为国师,然后子夏在西河教导弟子,建立起赫赫有名的‘西河学派’的事说起的——对于现代学生来说,学习历史大都限于浅尝辄止,可能并不了解西河学派。
但只要翻阅史书就能明白这个学派有多厉害了!
当时聚集在西河的士人有李悝、段干木、田子方、谷粱赤、公羊高
等人,单说这个名单,许多对历史了解不多的人还不能理解其中的辉煌,只知道一个李悝...但再往下追溯,就知道段干木和田子方为魏国教导了大批人才,如公孙痤和公子卬。
大名鼎鼎的商鞅在魏国是就是侍奉公孙痤的...公孙痤是魏国的相国,死的时候为国君推荐人才,提到了商鞅。说了历史上非常著名的那句话,卫鞅这个人很有才华,要么就用他,不用就杀了他。
不然去到别国,这个人一定会成为魏国的心腹大患!
只能说古人真的很喜欢立flag,最后果然一语成谶。
而战国时的风云人物,比如说吴起、公孙衍、张仪、范雎、孙膑,不一定都是魏国人,但都来自魏国(很长一段时间待在魏国学习或者从政)。可以说他们必然受到了魏国很大影响,而这些影响追源溯流,一大部分都是西河学派的底子。
从这个角度来说,《孟子》中所说‘公孙衍、张仪岂不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公孙衍和张仪都是魏国人,受西河学派的影响不会小。而这句话又何必只说公孙衍和张仪呢?事实上,扩展到整个由西河学派开始,更加积极谋求进身的士人阶层都可以!
他们是那个风起云涌年代里,藏在各个诸侯身后,真正推动世界变化成后来样子的角色!
魏国,因重视文教、重视人才,成为那个时代的文化中心,然后向其他国家扩散这种文化影响力——那可能也是魏国最辉煌的年代了,至少从文化上做到了其他各国宗主国的位置。
许盈在《魏国论》中断言,魏国的强盛,从魏文侯拜子夏为国师,西河学派建立,士人纷至沓来,决定学而优则仕,就已经决定了!
无论什么世道,文道昌盛、教育大兴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许盈着重提出了这一点。
教育这件事不当吃、不当穿,花销还不少,此时皇室衰微,周边又都是一些汉化程度还不够的胡人政权。于是在教育这件事上,真是王二小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地方庠序早已荒废就不说了,就连太学也是名存实亡!
现在还能读书的,都不是一般人!读书的人家就算是看着穷苦的门第,问其先祖,估计也是颇有来
头。真正的平民出身,若没有奇遇,估计都不会有读书求上进的想法!既是没有这方面的概念,也是不敢想。
许盈在《魏国论》中所说,也有警醒如今的意思。
而如果说魏国之兴还只能说是旁敲侧击地‘警醒’,那魏国之衰就是劈头盖脸而来了。
魏国是产出了那个时代最多的人才,其他国家在变法这件事上也或多或少受到了魏国的影响!或许没有魏国种种,其他诸侯国也会逐渐找到时代的出路,但那个时间可能会往后推不知道多少年。
历史的必然是进步发展,但必然之中也有偶然。
然而就是这样的魏国,却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才,最终落一个‘与他人做嫁衣裳’的结果...这些离开魏国的人才在未来,往往也是伤魏国最深的。
魏国人才库养活了半个战国,此诚不我欺。
这就是魏国之殇了,也是根植在魏国根子里的纠结。他们的君主既明白人才的重要,所以有了西河学派,所以有了大批平民出身的重臣。与此同时,又不能完全信任平民出身的人才,隐隐中担心他们不能忠诚于魏。
看看魏国历任相国人选就知道了,多的是魏成、魏齐这样的公族公子,而如公孙痤,那也是魏国贵族!
这种纠结在一开始时就展露出来了,魏国的‘开国之君’,也是一代明君的魏文侯,他先后有三个国相,李悝、魏成、翟璜。其中既有平民出身的士人,也有王室公子,这是雨露均沾,只看才华,不论出身?
或许有这个意思,但决定第二任丞相时就在魏成和翟璜之间犹豫,其实已经很说明情况了。
这种纠结是刻在魏氏骨子里的!
魏氏也不愧是晋国的实际传承者,大概是魏国王室内部争斗激烈,最终导致国君失去了王室力量的保护,被公族们瓜分,这给了魏氏极大的教训。所以魏氏特别注意任用‘自己人’,对于‘外人’,哪怕是和公族关系紧密的贵族都有些犹豫,更不要说魏国平民,甚至是外国人了。
魏国产生的人才不能为魏国所用,人才在魏国逐渐没有了出头的机会,只能向外寻求出路——关于平民出身的人才没有出路这一点,如今何尝又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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