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家师父, 徒弟陷入了沉思。
算起来，曾家作为厨艺世家，也算是颇有名声, 而且齐国科考向来不设门槛, 曾家自然也有科举入仕的，已经算是有了官身。
曾尹自小便是好生培养, 吃穿用度都是不差的，规矩礼仪也是样样都好。
何时见过这样豪放的吃相？
直接手抓，这, 这成何体统……
但是曾尹却不理会那一套, 只管招呼着跟着自己的这些徒子徒孙和随从们：“自己去挑，我请客。”
而他们早就被摊子的香气勾起了馋虫，听了这话立刻欢呼一声, 小跑着去选了。
大徒弟也跟了去。
年轻的小徒孙好奇：“咦，我以为师叔你不吃的。”
大徒弟轻哼一声：“我这是批判的吃一下，倒要看看味道如何。”
徒孙有些没听懂, 但还是乖乖的“哦”了一声。
而在食物入口的瞬间, 大徒弟就不说话了, 也不挑剔了，只管拿起来往嘴里送。
其他人也差不多，初次接触这种味道的时候是会震惊一下, 但很快就停不下来。
大徒弟的态度更是一百八十度转弯，不仅不质疑不阻拦, 反倒很积极的给自家师父忙前忙后，又是拿串又是递料的。
曾尹有些惊讶, 毕竟这人是出了名的固执，就算觉得味道好, 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变化了。
大徒弟不用他问，就自己主动回道：“师父向来体寒，这调料入口便有辛辣之感，隐隐有着驱寒之效，师父应当很受用的。”
曾尹笑着看他：“这个叫辣椒，乃是原产自周国的一种作物，似乎这丰禾郡也要开始种植了。”
大徒弟微愣：“师父如何得知？”
然后就看到曾尹伸手指了指：“那边写着呢。”
于是，大徒弟就看过去，然后就瞧见在串串香的摊子旁边挂着个板子，而板子上面清清楚楚的写明白了辣椒麻椒的相关科普，每一样都清清楚楚。
这让大徒弟格外震惊。
因为在他看来，若是得到了这样的稀罕调料，就算知道无法变成秘密，但好歹也要让自己多赚些才好。
可这摊主却是反其道而行之，这么光明正大的摆出来。
从产地，到用途，甚至于连这种稀罕的红油做法都写得清清楚楚，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他们可不知道丰禾郡有专门传授厨艺的学堂，只觉得稀罕。
得了这样好的吃食做法，不是应该捂着盖着，当成家传绝学吗？
就这么直接挂出来是什么操作？
大徒弟有些想不明白，而此时他们已经用罢了饭。
而此时，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串串摊子附近的食客络绎不绝。
曾尹便没有去打扰王大做生意，想着等下再问也是一样的。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施家饭庄。
而此时，饭庄里同样是食客络绎不绝。
今天恰巧施墨正在店中。
算起来，施墨作为施家的三郎君，却从来不曾参与家族生意，从来都是专注读书的。
可现在却是有事没事就过来帮忙看店。
施家商队的人都说这是三郎君有心帮扶自家大哥，还有些人背地里念叨是不是兄弟之间终于要上演争夺家产的大戏了？
但只有施韫最懂自家弟弟：“你次次过来都是饭点儿，倒是找得准时候。”
施墨笑眯眯的，然后悄悄地吸了口气，把自己冒出来的小肚子给缩回去。
而在兄弟俩说话的时候，曾尹他们来了。
一行人很是显眼。
原因无它，实在是拿着厨具进饭庄的人还是少数的。
机灵的店小二立刻回去报告了施墨，施家三郎很快就迎了出来。
这让曾尹还没来得及点菜，就被人请去了后堂。
好在刚刚有一顿串串垫底，如今也不觉得肚饿，便笑着表明了身份。
然后就得到了整个后厨的惊叹欢呼。
施墨也格外惊讶，毕竟曾家的名气不小，于是他便端正了神情，认真道：“不知曾郎君此来所为何事？”
曾尹是带着挑战的意思来的，可或许是刚才的一顿吃得舒坦，又或许是在大堂闻到的饭菜香过于诱人，于是他换了个说法：“来切磋一二，互相交流，这样也好增进技法。”
这话说的客气，但是还是有“切磋”俩字。
放在武行，便是踢馆。
放在饭庄，便是较艺。
后厨的人都面面相觑，然后都把目光投向了施墨。
有人小声问：“三郎君，大郎君今日有事未归，是否要等他回来定夺？”
没想到施墨直接道：“无妨，不用等我哥，”说完，就看向了曾尹道，“你的要求，我们施家饭庄应下了。”
此话一出，所有的厨子都倒吸一口冷气。
刚刚说话的人颇有些担忧：“三郎君，这般……会不会有不妥？”
施墨却只是笑，轻声道：“没什么不好的，你忘了么？我们饭庄创立之初，就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扬名，有什么比和大家比拼更扬名的？”
此话一出，那人立刻不开口了，乖乖站到一旁。
而在曾尹这边，他们直接派出了曾尹的大徒弟。
过去和他“切磋”的则是后厨的一位胖厨师。
他生的圆润敦厚，说起话来倒是头头是道，特别是对着曾家人，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左眼写着“粉丝”，右眼写着“迷弟”。
对于这般反应，曾尹习惯了。
大徒弟也很是自信。
他开口便是：“烹饪之事，用火最为重要，我们便要先切磋一下这烧火之法。”
之所以提这个，是因为大徒弟在烧火之事上颇为专精。
这听起来是个寻常事儿，甚至有些不起眼，但想要炖煮好饭食，那么一把好火是很有必要的，怎么才能烧的旺，选取什么样的柴，又要怎么控制火势大小，这可都要长年累月的经验才能……
还没等他想完，就看到胖厨子连连点头：“好啊，不知道您要用哪种风箱？”
“……什么风箱？”
胖厨子就指给他看。
然后大徒弟就看到，这些人用的灶台和他寻常见到的不一样，而烧火的旁边，放着个木盒子，上面有根棍儿，这会儿正有人拉拽。
拉一下，就是呼呼的声响，火立刻就旺起来。
虽说这东西远比不上林萌在学校里用的，可是放在原住民这里，那就是高科技了！
大徒弟的独门绝技瞬间失效。
他沉默片刻，又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比试刀工。”
这也是他得意的地方，因着大徒弟是从庖入厨，故而对于切割之法格外精通，还能精准的找到肉的纹理，切出来的肉片总是大小均匀。
胖厨子却像是半点不意外似的，直接拿出了两根萝卜。
大徒弟惊讶：“这是要作甚？”
胖厨子笑呵呵道：“让郎君见笑了，我学的时日不久，刀工实在一般，很多还没学会，只会雕简单的萝卜花儿，献丑了。”
然后，众人就见证了萝卜开花儿的过程。
大徒弟：……
你们这的人是怎么回事儿？
你们是不是对献丑俩字儿有误解！
胖厨子似乎是真的对曾家分外推崇，滤镜三米厚，哪怕大徒弟不应声，他也依然格外热情的拉着人家到四处转转，并且给他介绍着厨房里的一切。
而曾尹的心情也是起伏跌宕。
倒不是因为他们所擅长的处处不如人，恰恰相反，就是因为这个不如人，才让他觉得高兴。
曾尹立刻扭头，眼睛发亮的看着施墨，开口便问道：“不知道你们这里还招厨子吗？”
施墨一愣：“什么意思？”
“若是招，你看我如何？”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
跟随而来的曾家人全都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折。
幸而现在大徒弟正被胖厨子带着去了外头参观他们新制出来的腊肉，不然，他现在恐怕已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抱着自家师父的大腿告诉他不要冲动了。
而施墨也被吓了一跳，赶忙道：“曾郎君不必如此，我们饭庄着实请不起你这样的名厨。”
曾尹认真道：“尽管放心，我虽是曾家人，但是并不一定要在自家做事的，三郎不必有所顾虑。”
谁知，施墨依然摇头，并且诚恳地表示：“我们真的请不起。”
“为何？”
“付不起月钱。”
……真是个，朴素的理由啊。
而施墨虽然雇佣不起他，却还是愿意结个善缘，于是便问道：“不知郎君为何突然想要来我们店里？”
曾尹也不瞒他：“因为我瞧着这厨房里的诸多东西都格外新鲜，想着若是也能做工，想来必有所得。”
他这话说的隐晦，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是想要学人家的手艺，自己这样也实在是直白了些。
却没想到施墨比他更直接：“你就是想学菜谱，对吗？”
曾尹一惊，急忙分辨：“曾某并非这般得寸进尺之人，只要能知道一些烹饪新法就已经是一大幸事了。”
施墨则是道：“你想学也没什么，这丰禾郡里，不知道多少人想学这个哩，你直接去报名就好了。”
“……什么报名？”
“除了这里往北走，就能看到学堂，那里就教这些的，你带好了束过去，自然会收你。”
曾尹没想到这都能开课，不由得惊讶道：“教什么？”
施墨笑眯眯，掩饰住了眼中的精光，只管将学堂开设新课程的事情和盘托出，生怕他们不理解，每一项都解释的格外清楚，最后道：“只要你想学的，那里什么都教，你在我们店里见到的这些菜，想学哪个学哪个。”
此话一出，曾尹立刻满脸震惊。
再三确认后，他立刻待不住了，只和施墨见到告别，然后就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而此时，大徒弟已经回来了，手上还拎着一根腊肉。
这是胖厨子非让他收下不可的，曾尹架不住对方的热情，只好拎了来。
当然，他也很好奇味道就是了。
但是刚一回来，就看到了自家师父的背影。
他急忙想要追过去，嘴里则是对着同样跟上前的师弟问道：“师父这是要去做什么，如此着急？”
怎奈刚刚发生的事情颇多，施墨的那些话信息量又过大，师弟也解释不清。
最终只能总结了一句：“咱师父要去上课了。”
大徒弟：……？？？
施墨则是在众人离开后，悄悄的叫了个施家饭庄的小二来，轻声叮嘱：“把这件事告诉莫夫子，再去找庄郡守，多的不用提，只需要将曾尹求学的事情说清楚就好。”
小二领命离开。
听了这话的胖厨子好奇问道：“三郎君为何要把此事告诉他们啊？”
施墨轻轻一笑，声音平和：“因为，很快咱们丰禾郡就要出名了，曾家人来求学啊，还不知道会令人何等惊诧，只怕传授厨艺的地方又要换了，得寻个大点的院子，自然是要问郡守大人的。”
而目前，曾尹入学的消息还没传开，又临近过年，倒也不急找新校址。
只有林萌格外开心。
因为她能看到，自己任务的进度条有了个大踏步的飞涨！
分分分，琅云的命根！
而在一片热火朝天中，很快就要到除夕夜了。
或许是为了怕错过时机，商人们大多没有离开丰禾郡，依然在为了可以得到这里的店铺而努力着，干脆利落的选择了在丰禾郡就地过年。
街上的商铺关了些，但也有不少是开着的，特别是那些原本家就在郡城里的人们，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加班加点加油干了。
但学堂却没有继续上课，而是给学生们放了假。
不单单是莫夫子开设的古代版扫盲技术学校放假，整个丰禾郡的私塾学堂都休息了。
要一直等出了正月才会恢复教学。
于是，孩子们纷纷归家，阖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
王家也不例外。
王大的串串摊子生意依然红火，但他并没有选择在假期摆摊，而是带上了一应用具，回去专门给自家人做一顿。
虽然不及正经饭庄里面的菜肴精致，但好在颜色鲜亮。
取个红红火火，也是好兆头。
在炭笔厂做事的王安也回了家，跟着自家爹娘叔婶一起清扫房屋，张贴对联，准备过年。
他的两个弟弟还有王二的女儿妮子就跟着来回转悠，大人忙活，孩子就跟着玩儿，说说笑笑也是热闹。
而在这时，有人过来敲门。
王大有些惊讶：“这种时候怎么会过来串门？”
王安也面露不解，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管撂下了手上的活计，走过去将大门打开。
然后就瞧见来的是个身穿官服的衙门差官。
王安立刻道：“不知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若是旁人喊他大人，差官怕是就应了，可他知道，眼前这位虽然还是白丁，可却是厂子的管事，很是紧要，郡守大人都夸过不知道多少回。
于是差官立刻回了个礼，笑着道：“不敢当，我这次来是有喜事要同郎君说的。”
王安好奇：“还请直言。”
差官就把一封信交给了王安，嘴里道：“郡守大人准备过了这个年后，便给郡内的私塾学堂都增添炭笔纸张，不再需要学生们自行购买了，属下便是奉命来请郎君去商议此事。”
此话一出，王安便面露惊讶：“这是要发放吗？”
差官点头：“是。”
这听上去着实新鲜。
王安还想再问，但是他也看出这位差人只是传话，怕是不知内情，于是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管回头，用乡音使劲儿喊了一声：“爹，二叔，我出去一趟！”
回他的是王二：“回来的时候割点肉。”
“好。”
等王安重新看向差官时，就恢复了平常的稳重，说出来的也切换成了齐国官话，字正腔圆：“这便走。”
差官看得一愣一愣的，但还是很快回神，笑着道：“郎君不急，属下此来还有件事情。”
说着，他拿出了一个红布包。
瞧着这包东西，王安惊讶：“这是何物？”
就听差官道：“这是莫夫子让我顺便带来的，说是你和几个弟妹都学习刻苦，很是认真，故而专门让我来给孩子们送点礼物，以庆新春。”
王安听了这话，就想要回头叫人。
结果仨孩子早早就蹲在一旁盯着了，现在不用叫，直接啪嗒啪嗒的跑了过来。
每个都是一脸兴冲冲。
齐国过年也是有压岁钱传统的，虽说鲜少年前就给压岁钱的，可孩子们总是有惯性思维。
因着莫夫子的学堂多是成年人，孩童较少，故而他们就是和一群论起年龄能当自己爹妈年纪的人一同上课。
而有着王安这个哥哥，他们在学堂里过的格外舒坦。
更何况这个布包本身就是红彤彤的，难免会联想到礼物。
于是，仨小孩排排站，都乖乖的等着。
王安也不是会克扣弟弟妹妹好东西的哥哥，只管笑道：“劳烦大人了。”然后就接过了布包。
掂了掂，有些重。
也不疑有他，便当着孩子们的面打开来，一边开一边问道，“不知道这个就是我家有，还是别人都有？”
差官笑道：“适龄的孩子都得了一份，莫夫子让其他私塾都发了，说是现在纸便宜，炭笔也好买，这些多安排些也有助于孩子们好好学习。”
王安微愣，总觉得这个和预想中的礼物有点不一样。
而这时候，包袱已经开了。
三人孩子探头看去，脸上都是满满的笑容。
然后就看清楚了，这是一沓纸，被装订成了三份，上面都写有名字。
而除了名字，就是四个大字――
寒假作业。
三个娃娃：……笑容突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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