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罗尼呆住了。
托莱多大主教招了招手,让阿尔贝罗尼跟着他出来,祈祷室里是没有座椅的,甚至没有跪垫,只能跪在或是俯卧在冰冷的石砖上,这是为了彰显教士的虔诚,但自从被卡洛斯二世咬掉了半张脸后,大主教的身体因为精神与躯体上的折磨而变得无比衰弱,他与大臣佩罗谈话的时候还能勉强保持一个大主教的威严,对这个最糟糕的时候将自己当做一个婴儿看待的弟子就不必了。
阿尔贝罗尼跟着大主教来到他的寝室,大主教坐回到椅子上,阿尔贝罗尼则垂手站立,他没有急切地询问大主教如何会让他到法国去,是大主教有意与路易十四勾连吗?还是他需要一个潜入巴黎的耳目?但无论是使者还是奸细,阿尔贝罗尼都认为不太适合自己——他沉默寡言,却不能说善于忍耐,不然卡洛斯二世的结局也不会如现在这般。
托莱多大主教长长地吁了口气。
“要知道,”他说,“你与帕蒂尼奥,”这里他说的是何塞.帕蒂尼奥,“你们犯下的罪过,就算是将你们绑在马上,拉成五块儿也是应该的。”最初的时候,大主教对这两个少年在暴乱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还不得而知,但等他从病榻上养好伤终于可以起身,他也弄清楚了那个夜晚的整个来龙去脉——他后悔自己不够谨慎——是的,作为一个上位者,他生来是一个大贵族的幺子,在罗马的时候也师从一位红衣主教,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过多地接触过那些低贱的平民,对大主教来说,为了安抚国王,区区几条卑微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是在不该忽略阿尔贝罗尼的思想,他应当意识到,自从阿尔贝罗尼从那座地狱里被打救出来,他的倾向就有了十分可怕的变化。
阿尔贝罗尼与大主教同僚们的弟子不同,他们的弟子往往也都是出生显贵,无法继承家产的次子与幺子不是进了军队就是进了教会,但自从教会改革后,教会也开始看重品行与能力,托莱多大主教遇到阿尔贝罗尼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园丁的日子,却有着一张堪比被天使亲吻过的面孔,性情温和,有礼,还懂得用拉丁语问好与道别(主人兴之所至的时候教他的)。
大主教一眼就看中了他,可以说,大主教是将阿尔贝罗尼从他一眼可以望到头的贫瘠生命力拉出来的人,可就是这个孩子,他无情地背叛了他的老师,一手推动了暴乱的行程——大主教在痛苦地躺在病榻上,忍受着发热与疼痛的折磨时,他只想将阿尔贝罗尼囚死在城墙上或是把他立在犹大的木马上,或是其他酷刑,怨恨就像是铁水那样浇筑在他的心脏上,让它变得坚硬无比。
可也是阿尔贝罗尼,在卡洛斯二世死去之后,无声无息地接过了照看大主教的工作。
照看当时的大主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说没有侍从或是侍女来做事,问题是面对着一张犹如魔鬼般的面孔,很少有人能够坚持不转开视线,不想要逃走的,偏偏大主教受伤缺损的地方是面颊,这个地方痊愈的非常慢而且照料起来非常艰难麻烦——这还是因为教会派来了两个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来为大主教治疗的结果。
大主教的面颊是被卡洛斯二世咬去了一块,留下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如果没有教会,他也不是大主教,他必死无疑——这个窟窿让他无论是喝水还是吃东西都会漏出来并且污染伤口(这还是法国教士与学者们提出的新概念),所以照料他的人必须用棉花团一点点地把水点在大主教肿胀的舌头与嘴唇上,喂粥、肉汤也要用长柄小勺一点点的直接递进喉咙。这种事情听起来不算难,问题是没了小半个面颊的人,从伤口里可以看见白森森的牙齿与鳜鱼肉色的牙龈,紫黑色的舌头,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怕了。
在阿尔贝罗尼离开国王的房间之前,服侍大主教的侍女和侍从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可怕的场景,哺食喂水的频率也低得只能保证大主教还能活着——反正大主教那时时常因为发热而昏睡,又失去了清晰说话的能力……也许明天他就死了也说不定。
直到阿尔贝罗尼接手了这份繁重的工作,大主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阿尔贝罗尼就像是从天上下来,拯救他的天使一般,他的性命完全可以说是阿尔贝罗尼给的。
等他痊愈,大主教也没法儿下决心处死阿尔贝罗尼,就算是流放,他也迟迟无法选定地点,而且他因为留下的疤痕,总是要戴上面具,减少说话的频率,一些事情也只有交给阿尔贝罗尼来说,于是对这个叛逆弟子的处置也就一直拖延到了今天。
然后他说,阿尔贝罗尼,你要不要去法国?
“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个大战场了,”大主教说:“反法的与亲法的,哈布斯堡与波旁,还有随便什么想要乘火打劫的家伙,他们将西班牙当做了决一胜负或是敛财的好地方,孩子,”他说起来话来有点模糊,而且为了避免拉扯到嘴边纠结的肌肉,他将一些发音简略或是改动后发出,也只有陪伴了这样的大主教好几年的阿尔贝罗尼才能听懂:“法国驻西班牙的大使正要回到法国去,我把你托付给他,你跟着他到巴黎去,也许你能在那儿寻找到你的将来。”
“那您呢?”
“我在这儿。”
“那么我也不走。老师。”
“别说蠢话,阿尔贝罗尼,你与何塞是好友,但你们是不同的。”大主教说:“他是胡安.帕蒂尼奥的侄子,如今正和他的家人一起好好地待在马德里,身边环绕着侍从与卫兵,没人能够威胁得了他,但你,你只是一个小教士,没人会在乎你的性命。”
“我不会再背叛您了。”
“如果你不想悖逆我,阿尔贝罗尼。”大主教疲惫地抬了抬手:“那么你就应该按照我说的去做,”他看向虚空:“虽然我决定留在这里,迎接一个来自于哈布斯堡的国王,但现在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孩子,我不认为西班牙或是哈布斯堡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无论如何,路易十四不会给他的孩子留下这样一个隐患,作为他的敌人,我无法恳求那位太阳王的宽恕,但我想,你可以去巴黎,去凡尔赛,你才华出众,品性高洁,容貌俊美,正是凡尔赛的宫廷最受欢迎的那种人,等你去了那儿……”
大主教顿了顿:“我不知道几年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如果可能,阿尔贝罗尼,如果你能走到波旁的夏尔身边,如果他最终入主马德里,我希望他的身边你能有个位置——我无法苛求你为我,或是哈布斯堡谋求些什么,但若是为了西班牙,你是不会拒绝的,是?”
“……老师。”
“去,如果不能,也没关系,”大主教笑了笑:“我也只是想少一桩需要忏悔的过错罢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表示自己不想继续说话了。
——————
大主教也许无法确定很多事情,但他之前对阿尔贝罗尼所说的,奥尔良公爵绝对不会答应加泰罗尼亚人的请求这点,他是对的——这是什么样的异想天开!但回过神一想,公爵也必须承认对一些野心家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加泰罗尼亚原本就是一个伯国,它曾被法国与西班牙轮番执有,虽然在十三世纪初的时候,路易九世为了保证法国领地的完整,与阿拉贡国王做了交易,但在三十年战争中,它又被路易十三占领,路易十三由此宣布它的主权重新回到了法兰西国王的手中。
按照继承法,巴塞罗那伯爵的头衔应该被路易十四继承,但如果奥尔良公爵宣称是自己重新夺回了加泰罗尼亚,并以此要求享有巴塞罗那伯爵的头衔与领地……也不是不可能——不单因为这已是既有事实,也因为法兰西正面临着一场漫长而又艰辛的战争,假如路易十四不想在开局就遇到阻碍的话,他应该是会妥协的。
塔马利特以及他的支持者是这样想的,火光中,奥尔良公爵的眼睛先是微微睁大,然后迅速地平静下来:“您的建议让我感到十分吃惊,”他说:“但我是不会背叛我的兄长的。”
“这不是背叛,”塔马利特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公爵的神色,他敏锐地捕捉到公爵虽然平复得很快,但瞳孔确实张大了一瞬间——在中世纪的时候女人们就知道用颠茄汁来放大瞳孔,就因为瞳孔放大代表着它的主人看到了令人激动或是感兴趣的东西——公爵的瞳孔可说不了慌,他肯定心动了,但法国人么……总要假惺惺地推脱一番的:“您大可以对您兄长的使者说,加泰罗尼亚人见了您的伟姿,更希望由您而不是您的侄儿,一个孩子来统治他们——这也是事实,是我们的期望,您完全不必担心,您的兄长肯定会理解您,而且感到高兴的。”
呸!公爵在心里说,这些加泰罗尼亚的贵族很显然是把他当傻瓜了,假如他是另一个加斯东公爵,也许还真会迟疑不决,但若是失了法国国王的信任和支持,一个外国人又能在加泰罗尼亚掀起什么风云来?看看波兰的数位国王,其中也有一位法国公爵,他是怎么做了三年波兰国王就灰溜溜地跑回巴黎的还用多说吗?
到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傀儡,加泰罗尼亚人一旦取得独立,他不是会遇到什么意外就是被驱逐回法国。
“我不会这样做的。”公爵说,但他故意流露出了虚弱的口气,塔马利特露出了笑容,他高高兴兴地告退,带着他的是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在走廊上的时候,他遇到了杰玛。
他盯住了杰玛,杰玛低着头,塔马利特嗤笑了一声,克拉里斯神父信誓旦旦地说杰玛是唯一一个不会被奥尔良公爵夺走芳心的姑娘——想来也是,毕竟……只是奥尔良公爵愿意留下她,真的是出于怜悯?不过没什么打紧,杰玛虽然是一件很好用的工具,但在他们这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地位,他们从不在她面前讨论任何机密。
有人踢了杰玛一脚,不知道是谁,杰玛习以为常,等这些人走了她才慢慢地舒展开自己的身体,走向走廊的尽头,在她的身影即将隐没入黑暗的时候,塔马利特蹙起了眉头:“还是……”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身边的侍从听了,点点头。
杰玛父亲与兄长的死,确切点来说,那场暴动的失败,与塔马利特有关,不过塔马利特并不愿意承认他的失败,就将过错推卸到了他的副手,也就是杰玛父亲的身上,反正他们那时候已经被西班牙人吊死了,后来他们的妻儿如何,塔马利特没有太过关注,只是,当然,当初他是见到过杰玛,杰玛也见到过他的,他一直担心克拉里斯神父坚持保下杰玛是否要乘机对他不利,现在看起来也许不,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送杰玛去见上帝或是魔鬼。
——————
杰玛如今已经没有资格睡在公爵的脚下或是走廊里了,小教堂里那是迫不得已,她现在独自睡在一处楼梯转角下。
半夜的时候,她的身上突然压上了一件非常沉重的东西,她猛然醒来,开始挣扎个不停的时候,摸到了脖子上的一双手——那双手就像是粗粝的绞索那样把她的脖子紧紧勒住,让她陷入窒息,她的双腿一个劲儿的踢腾,力气竟然比凶手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包括男人都要大,他一边后悔着没用刀子一边挪动大拇指去掐杰玛的耳根。
这时代的医学虽然不发达,但杀人的技术总是有的,这一下让杰玛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她睁大眼睛,但除了黑暗就是黑暗,她就要死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妹……她以为自己一直在寻求一个终结,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鄙——她一点也不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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