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们想象的不同,这样庞大的会战在开始的时候超乎寻常的无聊。
联军已经决定据城自守,而奥斯曼人也无法绕开卡姆尼可,诸位都应该记得卡姆尼可一侧的高地,如果奥斯曼的大军敢于无视联军的军队从洛伊布尔山口进入奥地利,进而北上威胁维也纳的话,那么联军可以如同截断一条大蛇那样截断他们的大军,封死他们的补给线,也许无需战斗,他们就会溃散在奥地利境内。
所以说,斯洛文尼亚才是联军与奥斯曼人决定的战场。
路易十四与沃邦,或是任何一个曾经与奥斯曼人作战过的欧洲将领,都知道奥斯曼人在战术上数百年来几乎毫无进益,他们那种除了苏丹之外就是苏丹的奴隶,畸形至极的政治体制让他们无法立起一支正规的现代军队,他们的军队虽然如同巨兽,但也只是一只臃肿愚笨的巨兽,与之相对的,就是他们在军备上依然在不断地进步。
奥斯曼人在卡姆尼可城外驻守下来之后,他们就开始有条不紊地构筑工事,挖掘壕沟,制作攻城车,奥斯曼人的攻城车采用了最新的金属连接件,在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的威胁与诱惑下,它们很快地在城外矗立起来,每座都有城墙那样高,最底层的基座有一座房屋那样大,最顶端也可以容纳十个以上的士兵,攻城车的最上方是吊起的小桥,一旦攻城车可以靠近城墙,它就会被放下,躲藏在攻城车里的士兵就会沿着攻城车里的旋梯飞快地跑上顶层,攻入城墙。
这样的攻城车已经立起了三十座,但艾哈迈德并不觉得足够,他的总管发疯也似地催促着——幸而在开战之前,这里有太多的人手,太精细的工作他们没法干,但为攻城车等器械准备材料还是可以的,大概有数千人提着斧头进了附近的森林——在战争结束之后,这里有好几年都很少能够看见野兽与人烟,因为林木几乎都被奥斯曼人砍伐一空了。
金属连接件被消耗一空后,用来固定这些木头的就只有牛皮绳索了,数以百计的帐篷都被拆掉了,它们的牛皮被蒙在攻城车上,浇上水后可以防备火油与箭矢。加上之前用来固定木筏与铺设浮桥的牛皮,有近万人没了帐篷。
但这样的行为,让一些聪明人心头戚戚,艾哈迈德无疑是在告诉他们,只有攻下卡姆尼可,他们才能有一席栖身之地,否则就只能如同野兽一般在荒地里喘息休憩。不过时间也不允许他们继续想下去了,因为在抵达卡姆尼可的第三天一早,大维齐尔的马尾毛旗帜就竖立起来了,它们环绕着大维齐尔的帐篷,就像是死神飘扬的袍摆。
然后是军乐团,也就是人们熟知的梅赫特尔军团队,他们都是虔诚的真神教徒,为首者穿着一件敞开的开襟长袍,里面是白色紧身上衣,下面是丝绒的宽松长裤,他将一把弯刀搁在自己的肩膀上,头顶着一顶如同带提手茶壶般的白色帽子,他口中发出的号令就是指挥棒,其他的乐手全都穿着白色的衬衫,打开的马甲,带着刺绣的裤子,靴子,最前面的三个人扛着巨大的旗帜。
他们走动起来是很奇怪的,每个人都要先迈出右脚,在第三步的时候停下,右转然后左转,向左右人行礼,他们在帐篷间神色肃穆地行进,一边演奏,先是声音尖锐的芦笛,然后是号角,之后是砰砰响的铜鼓,小钹,咚咚咚几乎要打到人们心中去的皮鼓,在他们之后是一列教士,他们一边走,一边祝福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们。
在军乐队与教士们尚未回到大维齐尔的帐篷中时,第一批士兵已经开始攻城。
要看记录,这样的攻城战是极其无聊的,没有什么奇巧的战术,也没有什么诡诈的阴谋,奥斯曼人依据壕沟与工事逐步向着卡姆尼可的城墙进发,而沃邦筑造的棱堡从两侧与前方给予他们打击——大维齐尔艾哈迈德在建造了三十辆攻城车的时候还要继续,人们还有非议,现在他们都闭嘴了,因为加设在城墙与棱堡上的火炮只需要两到三发炮弹就能打废一部攻城车。
奥斯曼人的火炮也在轰鸣着,但它们不但在数量上无法与联军的相比,质量也是如此,沃邦的棱堡采用了奥斯曼人之前看到的那种水泥砖,里面混杂着铁渣,价格昂贵但物有所值,而且它们的底座都是夯实的泥土,奥斯曼人也有采取以往的手段,挖掘壕沟直到城墙底部,这样火炮的重量,后坐力与城墙本身的重量就会让所在的地面塌陷。
但这种手段沃邦在佛兰德尔就用过,火炮有射击角度,但榴弹投掷手却没有,为了这场战役,考虑到将要面对的敌人数量,路易十四甚至没有让工厂制造更多的金属榴弹——这种东西杀伤力大,波及范围可观,但制造速度太慢了,无法满足这场战役与国王的需要,所以到了后期,人们就将火药加上石子塞到小酒桶里填满,塞上引信,那种小酒桶是波尔多人用来装葡萄酒的,容量只有一升,比原先的瓦罐还要轻一些,问题是不耐储存,只是在这里,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掷弹手将这些火药桶朝着牛皮覆盖的壕沟扔过去,有时候不那么准,只落在壕沟一侧,或是没能击破牛皮和下面的木板,但里面的人一样会被震到口鼻耳朵流血,心脏破裂而死,这些人很快被拖了出来,换上另外一批工兵。
攻城塔一样在倒下,里面的人也不免从里面坠落,或是被沉重的塔身碾压,还有那些如同蚂蚁一般疯狂地向前,向前,不断向前的阿扎普,他们就像是无穷无尽的,即便是在城墙下累积起如同山丘般的尸骸也毫不在意。
这样的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无论是奥斯曼人还是联军都换了好几批,只不过前者的被轮换者大概没法回去帐篷了,后者还能回到营地吃喝休息,受伤的人也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几次下来,伤兵们都知道,那些悬挂着白色、蓝色与红色,但都统一绣着金百合的旗帜的地方就是医院。
在医院这个概念还未普及的时候,在这里建起医院的人除了路易十四就没有别人了。西班牙的将领胡安.帕蒂尼奥在被新涂刷了白垩,撒了药草的宅邸里行走的时候,眉头都没有解开过,在这里的可不止有法国人的伤员,因为按照协议,法国人在守住了卢布尔雅那一周之后,接下来就要由三位选帝侯的军队面对奥斯曼人,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早就在和路易十四眉来眼去,萨克森与巴伐利亚虽然站在哈布斯堡这边,但立场也并不那么坚定,他们的士兵一样被送到这里之后,口中除了感谢上帝就是感谢法国的国王,这样的情绪对他们将来的计划十分不利。
但他能够阻止吗?别说是这些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诸侯麾下的士兵,就算是西班牙人的士兵,要他们离开干净整齐的屋子,简陋但暖和的床铺,有效的药草和虔诚的修士,让他们回到营地里去发热,去shenyin,去哀叫着等死,胡安.帕蒂尼奥会第一时间被哗变的士兵撕得粉碎,丢到熊熊燃烧的篝火里。
他站在一个房间的窗外往里面看,里面燃烧着一根粗壮的蜡烛,每个士兵都在兴奋地低声呼喊,因为修士正在小心地起开一听玻璃罐头——这听罐头甚至不是牛肉,猪肉或是土豆,从在烛光下晃动的透明汁水来看,应该是某种水果罐头,啊,他看见了,修士将罐头里的东西全都倒进一个白色的大瓷碗里,那是柑橘,柑橘并不是什么非常稀奇的东西,但胡安知道,法国人的水果罐头为了保证不轻易腐烂,往里面加了大量的糖。
这样的耗费也只有在佛兰德尔种植甜菜,在马提尼克等地种植甘蔗的法国国王能够应付得了了,当然,他的罐头也卖出了一个很高的价钱,不管怎么说,它的形状与颜色很美,吃起来又比蜂蜜更甜美,就连对路易十四恨之入骨的利奥波德一世都要在早餐和晚餐,召开宴会的时候加上这么一道点心,更别说是别人了。
胡安.帕蒂尼奥作为西班牙的新贵,不但为自己的妻女买过,也为西班牙的王太后与国王卡洛斯二世买过,他知道这个价钱,也知道法国国王此次携带了不少这种几乎可以用来赏赐的罐头,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这里就有三马车,联军的其他将领也领受到了这份恩惠,胡安的房间里就有这么一箱,但水果罐头确实是最少的。
哪怕如胡安这样有自制力的人,在看到饱满的金色果肉伴随着粘稠的汁液落在瓷碗里的时候都忍不住分泌唾液,更别说是那些几乎从来没有尝过好东西的士兵们了——他们耸着鼻子,贪婪地嗅闻着空气中的甜香,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舌头也伸了出来,期待着睁大眼睛。修士就像是一个母亲对待自己的诸多孩子那样,端着瓷碗,每人一勺地分配过去,保证每勺里都有一瓣果肉,一大勺汤水,那些士兵在吃到的时候简直要把勺子都吞到喉咙里去,吃到的人都鼓胀着腮帮,除了第一次,每人会贸贸然地把它囫囵下去,他们躺在那里,痛苦与恐惧仿佛都消失了,露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
胡安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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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是奥地利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就连一部分法国人也觉得他们的太阳王拥有了太多的士兵,但对这位君王来说这些人还远远不足——国王的军队永远不会是单一的,在人们将坐骑、狗儿和服饰都要分成好几个等级与用处的时候,国王的士兵与军官的分类只会更加复杂,他需要纯洁的新军,忠诚的近卫军,也需要传统的龙骑兵,更需要最先进的火炮兵与火枪手,他还需要能够在海上驰骋的海军,甚至里世界里,原本凡人不该触及的力量。
他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注定了要成为敌人,那么他就会抓住一切机会削弱敌人,作为天主教国家,作为一个仍然处于宗教信仰可以引发战争的年代,他无法拒绝维也纳的求援,那么他有没有可能乘机从这场战役中获得最多的利益呢?让他的军队经历这样的大战是一方面,探查敌人的底细是一方面,另外绍姆贝格也给了他一点启发,既然绍姆贝格能够成为一个法国的将军,其他的奥地利人,或是其他神圣罗马帝国的人就不能吗?
既然他们都是雇佣兵。
雇佣兵就意味着谁都可以雇佣他们,路易十四正需要更多的士兵,来完成之后宏大计划中的一项。
胡安能够想到的事情,其他人也能想到,但这完全就是路易十四的阳谋,他们没有权利要求士兵拒绝法国人的治疗和看护,一些士兵甚至已经开始为这些修士与修女(当然,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些女巫)清理附近的宅邸,扩展医院,他们可以得到报酬,没报酬也行,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被抬下战场的是哪一个。
扩展医院是必须的,因为第二天,奥斯曼人的攻势就逐渐凶猛起来,在军备与工事上取得的优势被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用人数硬生生地拉平,阿扎普们踩踏着同伴的尸体往上攀爬,奥斯曼人的火炮被一再推上前,即便进入了守军火炮的射程也毫不在乎,火炮手们不是在比较经验与计算能力,而是在单纯地比速度,有时候是棱堡上的火炮被掀翻,有时候是进攻方的火炮发生爆炸——双方的火炮在数量上都很可观,但守军的火炮手总有那么一两个比较爱惜自己的性命。
在一个棱堡被打开缺口后,奥斯曼人顿时蜂拥而至,攻城塔第一次被推到城墙边,虽然炸药桶立刻被丢了下去,但它在倒下后又倚靠在了城墙与尸体累积起来的丘陵之间,于是最强壮的一些阿扎普就立刻咬着刀子爬了上来,他们落在城墙上,与守军的士兵展开战斗,幸而这个情况立刻被发觉了,更多的守军扑了上来,好不容易才将这些奥斯曼人丢下城墙。
但这样的进展无疑激励了更多的奥斯曼人,若是你站在卡姆尼可的城墙上,你会发现除了你的后背之外,左右和前方都是敌人,他们就像是从天上倾倒的雨水,从地上溢出的岩浆,你可以杀死一个,十个,一百个,但之后还有一千个。
轮到这一时段固守城墙的人正是勃兰登堡的选帝侯弗里德里希.威廉,他的妻子正是曾经抚养和监护过荷兰的威廉三世的奥兰治之女,他曾经和法国人争夺过荷兰没错,但现在他已经开始有意与这位正值盛年的国王结为同盟,虽然路易十四的大公主已经令人遗憾地成为了瑞典人的王后,但他依然抛出了自己的儿子,预备与路易十四的王弟菲利普,奥尔良公爵的女儿联姻。
他的儿子腓特烈从巴黎回来之后,他进一步地得到了更加详实可靠的信息,这让他的想法变得更加坚定,虽然暂时他表面上还站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这边,但他的心已经属于太阳王了。
也是基于这种想法,在联军之中,他是仅次于波兰国王,与法兰西人最为暧昧的一个,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从路易十四这里购买了许多军火与装备,当靠上城墙的攻城塔已经超过三座的时候,他摸了摸胡须,做出一副忧郁的姿态:“把那些拿出来用。”
“现在吗?”他身边的将军问道。
“难道还要等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大维齐尔来要求我跪拜的时候,才当做礼物拿出来吗?”弗里德里希没好声气地说。
“但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不会比这些异教徒更可怕了。”弗里德里希说。
一个白色皮肤的阿扎普正在此时攀上城墙,他身边都是同伴,这让他拥有了无比的勇气,他面对的敌人只是一个年少的士兵,他手持火枪,在与敌人距离一百尺的时候也许还能保持镇定,但他们的距离似乎在一瞬间就被拉到了面对面,他能够嗅到一股浓重的屠宰场气味——血的气味与动物的臭味,他看到了犹如豺狼一般寻找着猎物的眼睛,在黄昏的光线中发亮,他举起了枪支,意图用火枪末端的刺刀御敌,但仿佛就在一眨眼间,火枪就从他的手里飞了出去,。
白皮肤的阿扎普步兵举起了锤子,准备再来一下,之前是火枪,现在是人。
基督徒举起双手,像是在祈祷,也像是在哀求,或是投降,但什么都阻止不了阿扎普将锤子敲向他,先是手臂折断,然后是头颅迸裂,年少的士兵倒在地上,面容奇异地并不狰狞。
阿扎普喘着气,直起身体,而后他就看到了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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