彘牢中墨色浓稠, 乌沉沉没有一丝光亮,“哐当”一声,刻着饕餮的石门打开, 火焰发出的金芒涌入狱中,霎时间整个地牢亮如白昼。
狱中蹲坐着一身穿囚服的女子,金光刺眼,她揉了揉眼,费劲往门口望去, 在看清来人时,惊喜地匆忙站起来,奔到狱门前,双手抓住铁栏杆, 几?天未用玫瑰精水养护的手, 已略显干燥。
“陛下!你是来接阿妘出狱的吗?”江妘朝那道熟悉的身影高声道。
她就知道, 陛下是不会杀她的,哪怕看在阿爹的面上,他也不会杀自己,更何况, 她与他曾经共患难, 同生死。
他怎忍心杀她!
“陛下!阿妘……”
江妘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猝然噎住了声。
来人墨发高束,一身圈金玄衣, 墨发高束, 步子稳健,怀中抱着一名?少女。
那少女云鬓香髻,宝钗珠鬟,白净的面上笼着一层淡紫雾纱, 遮住姣好的面容,身穿织金牡丹鸾凤齐胸大袖套衫,脚着登云履,两颗明亮的白珍珠,缀在履尖,微光细闪。
华美至极。
只是她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一般,软软蜷在李浥尘怀中,微皱的锦衣之下,仍掩不住沁出丝丝暮气。
少女化成灰,她都认识,就是快要断气的姜肹。
“陛下……这是何意?”她心中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开口问道。
李浥尘并未即刻回答她,只紧紧抱稳月兮,往一处石椅走去。
石椅上凉,他将月兮抱在腿上,搂住她香软的身子,仔细抚平月兮膝上蹙起的细褶,这才慢条斯理抬起头,看向狱中的江妘。
“自然是,带着皇后,来看看你的下场。”
他抬起一臂,挥了挥掌,眼色如先?前袭卷彘牢的黢黑,森然不已。
两名身穿黑衣的暗卫,骤然从幽暗的顶空坠落在地,跪在李浥尘面前,齐声喊了句主子后,双双托出一只镶金边锦盒。
“皇后?”江妘不可置信地瞥了月兮一眼,“敢问陛下,阿妘究竟做错了什么?陛下要这般对待阿妘?”
她说着,泪水汩汩从干涩的眼中流出,滴落在沾满了灰的囚衣上。
“为何。”李浥尘语气淡漠,垂头目光落
在怀中沉眠少女的面容上,地牢中又潮又寒,他拿起一件银灰斗篷,将她娇小的身子裹住,修指扣紧她颈项上所有?的子母扣。
再?次抱入怀中,他道:“因你欺瞒朕,三年前,是月兮救了朕,而你并未如实相告。”
“因你为圆谎,而对玄墨动手。”
“因你为一己私欲,勾结陆洵,害得月兮险些为此丧命。”
他说这些话时,周围像是结了冰一般寒,掷地有声,声声直凿入江妘的心口。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江妘惊恐的眼中含泪,摇着头道:“阿妘曾为陛下出生入死,从赵河手中巧夺神药,医好了璟王殿下的腿,难道这些,陛下也要视而不见吗?”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浥尘哼笑出声。
他一字一顿道:“神药当真是你凭一人之力取得?”
眸光若含冰凌,直往江妘刺去。
江妘瘆住,双腿开始微微发软,他这副模样必是已经知晓一切真相,正明知故问呢,可她若要咬死不认,有?父亲在,他又能耐她何?
“是……是……”她说话开始哆嗦,像只受了风寒的雀,在枝头摇摇欲坠。
李浥尘冷笑,收回眼色,拂了拂衣袖,两名暗卫得到他的提示,揭开盒盖,里边红底里布上,整齐排放着数十支金簪。
灿辉洒在金簪上,熠出刺眼的寒,江妘浑身僵住,心下大骇。
她想起自己便是用金簪刺杀玄墨的,所以他也要用金簪来扎自己吗?
这么多金簪,根根刺在她身上?
细思?极恐,江妘惊愕地望着他,在他冰冷地逼视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即使不是又如何?我为你在赵河身边为奴受尽屈辱三年,难道也不足以抵消这一切吗?”
李浥尘敛下眉眼,幽幽道:“不足,你以为,你为何会成为贵妃。”
江妘闻之一怔。
难道就因为他觉得对她有?所亏欠,所以才满足她入宫的心愿?
然自入宫以来,他从未碰过她……
可笑她的云霄宫内还有?一堆,阿娘送来的助孕秘法。
“你,你……”江妘伸手指着他,大声喊道:“姜肹变成今日这副模样,都是陛下你害的!若不是你不信她,折磨她羞辱她,她也不会想着逃出宫去
。”
闻此,李浥尘眼中浮起滚滚血色,他抬眼淡淡睨了江妘一眼,薄唇微启。
“用刑。”
“是!主子。”
两名暗卫端着托盘,打开狱门,直逼江妘而去。
江妘步步后退,不慎被脚下镣铐绊倒,跌落在地,她转身,眼中充满惧意。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江家的女儿,我父亲是大将军!”她喊道。
两名暗卫置若罔闻,箍住不断扭动的江妘,拿起数十枚金簪。
以簪凌迟。
惨叫声很快响彻整个地牢,一大摊污血从狱中漫出,李浥尘抱着月兮,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江妘的手已被金簪刺成了肉沫骨碎,血腥味充斥鼻间。
他微微蹙眉,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女,伸手隔着面纱抚摸着她秀美的颊线,进地牢时为她戴上这纱,就是以防狱中刺鼻的血腥味呛到她。
“月兮,江家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开心吗?”
少女仍沉沉睡着,她睡相恬静,周身纹丝不动。
失落渐渐升起,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抱着她立起身,小小身子恍若没有?骨头,竟比三年前还要轻些。
“三个月内,不准她死了。”李浥尘望向地牢,冰冷开口。
话毕,转身离去,江妘忍着剧痛,疾呼道:“你痛快杀了我!给我一刀!李浥尘!你不得好死!”
她的咽喉如同被火燎过,变得沙哑至极,双眼瞪如铜铃,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泛起一丝悔漪,紧接着金簪刺到腕骨,烈火般的痛袭来,她终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春风拂面,万象更新,洁白无瑕的梨花在枝头轻绽,几?只蜜蜂踮过,雪瓣簌簌落在玄朱和常幸发上。
“月兮,求求你,睁开眼好吗?月兮……”
“月兮,等你醒来,我封你为后,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
“你不想做皇后也罢,我放你走,什么我都答应你。”
“求求你睁开眼……求求你,月兮,吾妻……”
殿内传出一阵阵悲戚低吼,慢慢变成苦苦乞呓。
声声哀绝。
今日已是姜姑娘被云陵施救的第七日,师父说过的七日期限已到。
可这七日内,姜姑娘始终未能醒来,哪怕是手指微动,也不曾有。
她一直像死去了一般,
静静地睡着。她已经失去了听觉以及其它所有?感觉,不管主子如何呼唤,她都听不见。
玄朱不安地捏紧臂上皮革,心中焦灼不已,这姜姑娘,恐怕是无力回天了。
一旁的常幸同样悲伤,哽咽道:“玄朱大人,你说陛下是爱姜肹姑娘的吗?”
玄朱默了默,道:“是,陛下爱她,很爱,很爱。”
语气肯定。
这数个月,她看了太多次主子彷徨不定,想羞辱姜肹姑娘,又于心不忍,伤了姜肹姑娘后又暗自神伤。
若是不爱,以主子从前杀伐果决的性子,恐怕在他们入京夺宫的第一日,陛下就将姜氏和袁氏满门诛杀了,哪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如今美人已在仇恨的炙烤下,油尽灯枯,像朵娇嫩的白玉兰,终日在烈日的曝晒下渐渐枯萎,凋零。
现在说什么也无用。
玄朱暗暗叹气。
一切都来不及了。
人总要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
***
玄朱视角:
姜姑娘死后,陛下变得比从前更为勤勉,日日沉迷于政务,批阅奏章至深夜,再?未踏入后宫。外头的人见陛下如此专注国事,喜忧参半。
喜的是,大曌百年动荡,朝代更迭过数次,今得此明君,实乃幸事。由此一来,大曌国富民强,凌驾于诸国之上的日子,指日可待。
忧的是,陛下不近女色,又无子嗣,若是长期以往,待陛下百年之后,储君之位该由谁来继承?国不可无本啊。
但是陛下对此并不在意,依旧孤身一人,不是在议政殿和朝臣议事,便是在勤政殿批折子。
时间如此过了匆匆七载,陛下将曌国治理的井井有?条,国泰民安。百姓们纷纷歌颂赞扬他的功绩,夸他是曌国数百年来,屈指可数的明君。
而只有她和常幸知道,陛下已经疯了。这七年里,她时常在乾和殿中见到陛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时而温柔,时而伤心,时而又像是一个幼稚的孩童,卖乖讨怜。
只是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陛下的头疾也愈发严重,自姜姑娘去世后,他便再也没有睡过一日安稳觉,再?加上朔月锁的毒月月磋磨他的身子,陛下年仅二十又八,却额生细褶,满鬓斑白。
她曾数
次想替陛下解毒,可都被陛下一口拒绝了。
陛下毒发时,常喃喃自语。
“原来这般痛,这般痛,她才受不住,没挺过来……”
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跟随着他的其他暗卫,悄悄联系了远在西陲的璟王殿下。
璟王殿下回京那日,身边带着一位身穿迎春花裙的女子,据说她是殿下的妻,也就是璟王妃。
璟王和王妃手中牵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性子活泼,手中握着一把柿子糖,笑起来两个梨涡轻旋,明媚又开朗,一看便是养在蜜罐中长大的娇宝。
只是,小姑娘的眉眼间,像极了一个人。
陛下也发现了,便时常给小郡主送去各种精巧的玩意,逗她开心。
然小郡主初见他时,害怕异常,直躲在母亲身后,吓得哇哇直哭,王妃抱起她,拍了好久的背顺了气儿,才渐渐缓下来,软软趴在王妃怀中睡了过去。
陛下以为是自己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了小郡主,叫人染黑了头发,每日仔细打理自己,再?携礼物去看望小郡主。
渐渐的,小郡主便不再?怕他,时间一长,也能一口一个“皇叔叔”,甜甜地唤着他。
白驹过隙,又过了十年,大曌和东周终将免不了一战,这一战陛下率众领兵,御驾亲征。
东周那边领将是摄政王陆洵和前太子姜霂,这一战注定是生死之战。
双方缠斗整整三载,最终陆洵身死,东周不得已退兵,而大曌亦损失惨重。
至于姜霂太子,陛下曾有意放过他,而他却在兵败那日,自刎在城墙之上。
那日,陛下肉眼可见的迅速苍老了不少,只叫人将他的尸首,运回盛京,以太子之礼,安葬在十八年前逝去的姜皇后身边。
陛下回宫后,小郡主已年岁十七,正直嫁龄,她的容颜生得越来越像从前的姜皇后。陛下对她怜爱至极,事事恩允,还准许她挑选自己满意的夫婿。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小郡主欢喜出嫁前夕,竟突发心梗而亡。
小郡主终年十八岁。
陛下的亡妻姜皇后,去世时亦是十八。
小郡主死的那天,陛下一言未发,独自一人走到凤仪宫,在从前姜皇后还是公主时,住过的地方枯坐了一夜。
清晨出来时,他双眼赤红,眼角带着点点泪痕。
回宫后,见一个新来的太监在那晒陛下榻上的被褥,陛下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发疯般冲了过去,抱下被褥往寝殿奔去。
她知晓,这个太监算是完了。
那被褥,是姜皇后生前,用过的最后一张被褥,她用了特殊手段,将姜皇后的体馥保存在被褥中十数年,陛下一直将它叠放整齐,放在榻上。
不想今日,全毁了。
她亲眼看着陛下抱着那被褥,像个丢了猫的孩童,将被衾捂在鼻间,边闻便哽咽。
“玄朱,怎么办?没有她的味道了。”
“怎么办?玄朱……”
“我该怎么办?”
她摇头,被褥曝晒已久,想要找回姜皇后的体馥,她也没法子了。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陛下如此脆弱。
第一次是,姜皇后临死。
***
被褥被晒后,掐断了李浥尘最后的念想,他终日浑浑噩噩,开始荒废政务,只绞尽脑汁搜寻与月兮有关的一切。
月兮用过的茶盏,枕头,狼毫,画过的画,连从前月兮卖给贮珍阁的画,也被他高价买回。
但终是寻不回月兮的味道,他再?也不能假装月兮还在他身边。
他开始夜夜睡不着觉,一闭眼,便是月兮死前,遍体鳞伤的画面,月兮绝望仓皇的水眸。
他不敢再闭眼,头发瞬间大段大段发白,没过几?日,整个人都变得鹤发鸡皮。
恍惚中想起林中小屋,他立下遗诏,封璟王幼子为储君后,便孤身一人,前往林中小屋。
那院落已荒废十数年,杂草早便将小屋吞没。
好在一院梨树还在,细雨濛濛,花枝轻荡,清香扑鼻,往昔和月兮在此处的时光,又在眼前重现。
他推开满是青斑的门,一步一颤走入屋内,屋中亦是破败,蛛网遍布,草荇交织,那张小木榻,影影绰绰藏在其中。
木榻上,厚厚的一层灰覆在那张棉被表面,他缓缓掀开被衾,躺进去。
“夫君,月儿想为你生个孩儿。”
“夫君,你喜欢男宝还是女宝呀?”
她甜美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泪一滴一滴落在榻上,李浥尘取出怀中的药瓶,将里面剩下的朔月锁一颗一颗吞入腹中。
瓷瓶
滚落,“哐当”一声,砸碎在地,瓶身四?分五裂,残片飞溅。
三日后,云雨初霁,玄朱带着璟王赶到林中小屋时。
院落已被大火焚了个一干二净,周围都是乌压压的灰烬,还冒着热气,连骨灰都寻不到了。
***
“陛下,陛下……”
李浥尘眉头微蹙,他不是死了么,为何会听到常幸的声音,难不成,他被救回了宫?
费力睁开黏合的双眼,常幸的方脸映入眼帘。
常幸见他醒来,轻声问道:“陛下,南巡事宜已安排妥当,丞相派人来了,问问陛下何时启程。”
南巡?
剑眉越拧越紧,李浥尘“噌”的一声,坐起来,他一把抓住常幸的手,道:“你说什么?南巡?”
常幸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是啊,陛下,不是陛下说,要去南巡吗?丞相为陛下定了南湖行宫……”
李浥尘怔了片刻,狠拧了一把手臂,剧痛瞬间袭来。
他重生了,他居然重生了!
一丝欣喜跃上心头,李浥尘站起身,不顾常幸的声声呼唤,大步流星奔出殿外。
一路上,听宫人们说,瞧见月兮往去永巷的方向去了。
他疾步奔向永巷,终于在甬道的一处拐角,望见思?念了十八年的人儿。
她背影纤细,柔顺的长发及腰,穿着一身熟悉的浅色水绿广袖裙。
微风拂过,裙摆微漾。
李浥尘整个心都颤栗起来,泪雾迷蒙了双眼。
是他的月兮,月兮,他最爱的女孩儿。
方要抬脚走去,就看见月兮身前站着两个身宽体胖的嬷嬷,堵住了月兮前往永巷的去路。
她们三人像是在争执些什么,其中一个嬷嬷动手推搡起月兮来,月兮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另一个嬷嬷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挥去。
看见这一幕,李浥尘双眸骤缩,像只离弦之箭,飞快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久等啦~
今日起,李舔狗上线——
璟王妃就是霏霏哦~她重生了。
感谢在2021-02-28 23:12:13~2021-03-03 14:0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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