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看柳这次出宫, 一来是做给傅连宸看看自己对傅承禹的担心,也算是消除他的疑虑,二来就是把陆远佩给带出来, 眼看着天色渐晚, 苏看柳就先回了宫,浩浩荡荡的车队热闹又庄重, 很衬贵妃的排场,却和苏看柳并不怎么搭。傅承禹有些出神地想着,他一定要让苏看柳看看平州的天。
“殿、殿下?”
陆远佩在被陆清带出来以后, 瘦得都没了样子, 在宫里倒是长胖了些, 气色看着也还不错,几乎让人怀疑之前她那副样子是陆清苛待她了。
傅承禹回过头来,陆远佩便呆住了, 她觉得眼前的人像是天上的仙人,连光都偏爱他,落日的余晖包裹在傅承禹身上, 像是团暖烘烘的火。
陆远佩的脸一下子红了,这段时间她虽然没有自由, 但苏贵妃对她很好,陆远佩刚开始还有些惴惴, 到后来却明白过来,贵妃不会无缘无故地要见她,只可能是瑨王殿下的意思。
当初殿下对她分明是有意的,偏偏只要陆远思一出现殿下就不再看她一眼,陆远思和殿下离开平州后想必更是变本加厉,她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妒妇, 自己没有为殿下生下一儿半女,也不允许别人有任何接近殿下的机会。
傅承禹见她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双手不安地绞着帕子,便知道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但傅承禹并未多做解释,这世上有人拼了命地想跳出泥潭,自然也有人把那些条条框框当做金玉良言。
他吩咐人将陆远佩送走,在京城附近的县上安置下来,又派人时刻盯着,不怕她翻出什么幺蛾子来。
明如月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啧啧感叹了好几声:“最难辜负美人恩呐,殿下可当真无情。”
傅承禹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不免有些好奇:“齐盛回来了,姑娘不去看看?”
“看过了,不给碰,越看越馋。”明如月理直气壮地靠在柱子上,“所谓张弛有道,要抓住一个男人,也是这个道理。”
傅承禹:“……”
他不再和明如月插科打诨,今日来的客人有点多了,傅承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接到陆远思的来信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京城的天又冷了许多,瑨王殿下的病情终于一点点好了起来,傅承禹带着二三十个侍卫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瑨王府,没有人注意到,跟着瑨王一起进城的人中有两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队伍,飞快融入人群不见了。
因着秋闱舞弊一案牵扯太多,贸然处置动摇朝廷根本,除了陆应,大多涉事官员的处置还没下来,京城里便人心惶惶的,比以往这个时候要冷清不少。
傅承柄如今风头正盛,马上便是小年夜,皇帝将祭典之事全权交给了他,甚至允许傅承柄代天子祭祀,因此傅承柄最近的心情十分不错,甚至得知傅承禹“病重”后还去看望过他一次,难得做了点兄友弟恭的样子。
太子入朝多年,自幼又是接受的为君之道,也操持过几次典礼,祭祀之事虽然繁琐,对他来说却并不困难,只是这代天子行事还是头一遭,傅承柄刚从礼部出来,皇太子的车驾好不威风地在大街上缓缓走着,后面跟了一队护卫。
喻青扬穿着单薄破旧的衣物,脸上沾了些脏污,却依旧挡不住他苍白的脸色,齐昧同他站在一处,有些犹豫地问他:“你干嘛一定要回去呀,殿下说要放了你,肯定不会像太子那回一样……”
说着齐昧顿了一下,当初喻青扬离开玉山馆后又被那行脚商强迫之事到底也算是个伤疤,齐昧觉得他是个可怜人,这件事有点说不出来,于是支吾了一下,说:“殿下肯定会安置好你,你日后改头换面做个正经营生,也能娶妻生子,不也挺好的。”
喻青扬却没说什么,向齐昧道了谢,多谢他送自己来这里,而后便向着太子的车驾走去了。
齐昧想着他身上刻意弄上去的伤,便更不理解他那么个娇娇弱弱的人,怎么能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都一声不吭,莫不是当真不知道疼么?
他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看见喻青扬跌跌撞撞地倒在了太子车驾的前面,东宫的人立刻便要将他赶走,喻青扬便顺从又恐惧地滚到一边,却奈何没有力气,狼狈地又摔倒在地。
傅承柄虽然没有什么贤名,但真要说恶名那说不上,百姓便议论起来不知是谁冲撞了太子的车驾。喻青扬听见“太子”这两个字,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推开了架起他的两个侍卫,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却连站都还没站起来,就手脚并用地要跑,齐昧躲在暗处看着,险些要以为喻青扬当真是无辜被撞上的了。
外面的动静惊扰了心情还不错的太子殿下,他一掀车帘便看见了已经逃到街边狼狈不堪的背影,傅承柄的脸色当即一变:“把他给我带过来。”
跟着傅承柄的内官是认得喻青扬的,他一看便觉得心惊肉跳,正犹豫要不要告诉太子,傅承柄自己就发现了,他赶紧让人把喻青扬抓了回来,大庭广众之下,傅承柄也不敢无缘无故抓个可怜人,便将人送去了医馆,好歹样子是做足了。
医馆被东宫的人守着,里面一个患者都没有,那大夫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战战兢兢地给喻青扬把了脉,又因为他的伤势感到触目惊心。
等他给喻青扬上完药,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而那位大人物还在外间喝着茶,似乎一点也不着急,那大夫已经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哆嗦着去给傅承柄说喻青扬的伤势,傅承柄却没那么多耐心听他说,直接掀开布帘到了里间。
医馆并不大,好在内室里烧着一盆木炭也并不算太冷,喻青扬刚上完药,衣服还没穿好,看见傅承柄进来,他又没有在大街上碰到他时那样的惊慌失措了,只是冷静地把衣领拉上,隔绝了傅承柄落在他皮肤上的视线。
东宫的人都在外面守着,昏暗狭小的医馆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沉默像是水,和着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压得人有些窒息。
傅承柄的眼神晦暗不明,喻青扬看也没看他,自己拿过那件破旧而单薄的衣服往身上套,傅承柄这时才有了动作,他抓住喻青扬腕子,把衣服从他手里扯了过去,衣服上明显的馊臭味让傅承柄厌恶地皱起眉头,然后毫不留情地扔进了火盆。
算不上多好的木炭火势烧得并不旺,被潮湿的衣服一盖险些要灭了,惊起火盆里沉积的灰,呛得喻青扬咳嗽了两声,傅承柄顺势松开了他。
“为什么要逃?”
喻青扬盯着火势一点点旺起来的火盆,破旧的衣服烧出一股刺鼻的气味,余下的布料因为高温缩成一团,黑漆漆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火苗便肆无忌惮地在上面窜动。
傅承柄被他这幅样子激怒了,一脚踹在喻青扬的小腿上:“问你话呢!”
喻青扬吃痛之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却依旧没吭声。
“你做这幅要死的样子是要给谁看?你别忘了,你能有今天到底是谁给你的,养了你几年,胆子愈发大了!”傅承柄烦躁地踢翻了一旁的凳子,仍觉得气不过,蹲下身抓住喻青扬的头发,逼着他和自己对视,“说话!”
“是殿下,”喻青扬的眼睛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明明没有丝毫忤逆之处,却让傅承柄异常烦躁,他答道:“我不敢忘,我能有今天都是殿下给的。”
“你这是在怨我?”
“没有。”
喻青扬垂下眼皮,似乎是累了,傅承柄甩开他,让喻青扬一下子磕到了地上,傅承柄却只是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高高在上地盯着喻青扬:“跟我回去。”
“殿下。”喻青扬从地上爬起来,他好像不怕冷似的站在傅承柄面前,这是傅承柄第一次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其实并不比自己矮,只是他习惯卑躬屈膝,才让傅承柄总是俯视他。
“殿下,”喻青扬说:“您要杀我吗?”
傅承柄的眉头皱起来,太子妃刚怀孕时,他正处在风口浪尖,自然是太子妃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哪怕喻青扬是个还不错的玩物,舍了便也舍了,可如今他备受器重,一时兴起不想扔了这玩意儿,也只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好在这个玩物既听话又省心,傅承柄一时半会并不想就这么放手,便想着把人带回去,至于日后如何处置却是没想过的。
“你果真在怨我,”傅承柄冷笑了一声,“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得上怨?”
喻青扬不再说话,径直向医馆外走去,他身上还只穿着亵衣,傅承柄只皱着眉头拽住他:“你疯了?去哪儿?”
喻青扬低着头,没有声音,傅承柄有些不耐烦,掐住了他的下巴想让人抬起头来,触手却是一片滑腻的冰凉,傅承柄一愣。
除了在床|笫间,他从未见喻青扬哭过。他被烈焰灼烧奄奄一息的时候没哭,被五石散折磨得失去理智的时候没哭,被羞辱践踏的时候也没哭。而现在他咬着下唇,什么话也不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像是一场无声的灾难。
傅承柄不自觉地松开他,喻青扬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问:“殿下,我能死在您手上吗?”
“如果我一定要死,您能不能不要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您可以亲手杀了我,用刀用白绫用毒酒……用什么都好,只是不要把我交给其他人,好不好?”
……
齐昧百无聊赖地坐在医馆前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尊贵的太子殿下终于从医馆出来,身后跟着个人,披着华贵厚重的大氅,滚边的兜帽毛茸茸的,挡住了那人的脸。他跟着太子一起上了马车,东宫的马车缓缓行驶,径直朝着皇城的方向去了。
齐昧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之前还一直对喻青扬赶尽杀绝的太子怎么突然就不杀他了,总不能是旧情复燃。
这些事情齐昧搞不明白,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办好,他就没必要再跟着了,他悄无声息的离开此处,同傅承禹复命去了。
腊月,京城似乎比以前更冷一些,瑨王府上来来往往的人依旧不多,该见的在驿站里便见过了,因此即便是年关将近,也显得有些冷清。
傅承禹往宫里去得比以往勤了些,见到皇帝的日子却不多,即便是见着了,旁边也跟着个傅承柄,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敌意,甚至比从前更甚,傅承禹只当自己看不见,依旧礼数不错地向他行了礼。
傅连宸这两年老了不少,或许是因为这个,他对傅承禹宽容了不少,但其实谁都知道,他对傅承禹客气只是因为他如今已经控制不住这个儿子,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逼迫他罢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入京的其中几个藩王领地里陆陆续续传来些不怎么令人高兴的消息,皇帝表面上没说什么,把这几个最不安分的手上的权利给削了大半,然后再赏赐些财帛珠宝,假装是小惩大诫,实则几个藩王心里都恨得牙痒痒,却奈何人在京城,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到了小年祭典的时候,傅承禹入京后第一次见到了傅承浚,他们兄弟两并肩站在太子后头,都是长袖善舞的人,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傅承浚的荣耀其实并未减少半分,明面上他依旧是太子继位最大的障碍,可他这段时间安静得过了头,连朝堂都没上过。
祭典还没开始,傅承浚说:“四弟看着气色好了不少,看来还是平州养人。”
“是比京城要暖和些,”傅承禹想了想,说:“虽然比不上江南,但也还不错。”
傅承浚笑起来:“如此说来,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去看看了……”
“平州山长水远又民风彪悍,三弟人生地不熟,还是要注意些才是,若是遭了山匪,那可就热闹了。”
太子打断了他们两的对话,话语里的恶意丁点也不少,这倒是让傅承浚有些疑惑——太子向来和他们不对付,但他更喜欢煽风点火,像现在这样直接针对他们两的情况倒是不多。
傅承禹也不生气,笑着把话题引到了别处,到了吉时,随着礼官唱词,太子走上九级长阶,代天子祭祀,下面站跪着诸位皇子,百官俯首。
皇家祭祀的礼仪隆重又繁琐,一天下来所有人都有些疲惫,太子的准备倒还算周到,命人准备了吃食,等祭祀结束后便分发给了百官,竟连傅承禹和傅承浚都没有漏下。
“这可真是稀奇了。”傅承浚捏着手里的糕点,眼里还有些疑惑,太子与他不和也不是什么秘密,彼此都已经到了连客套都懒得客套的地步,要说太子会刻意把他的漏了他还相信,准备得如此周到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
傅承浚没吃太子送来的东西,他自己本就是亲王,马车上带的东西也不少,自然不会饿着肚子。
祭祀结束,宫里还有小年宴,除了皇子藩王、还有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也要去,还能带上夫人子女,算是一份荣宠。
傅承禹中毒后,很少参加这样的宴席,只有些推辞不过的家宴才会出席,而过了这么多年,朝中大事小事发生了不少,位极人臣的却还是那几个,想到这里傅承禹不由得有些佩服,他的三哥就如此轻易地把风头不输首辅的陆应给拉下了马,若他是太子,夺嫡之争恐怕还要更困难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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