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思听过平州的很多消息, 大多都是有关于水患、土匪之类的,在她的印象中,这里就是一个民不聊生的南蛮之地, 但真正到了平州境内, 却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过了江便改了陆路,从边界到平州主城琅城仍需几日路程, 一路上陆远思见到了水淹的官道和垮塌的民房,却并未见到什么流民,可见平州的水患情况着实是被传言夸大了不少。
“我在平州布局多年, 又有外祖父未雨绸缪, 这平州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受过他的恩惠, 一切倒也还算顺利,只是这水患若是再不平息,到了冬天才是难熬。来年开春又没留下种子, 这灾后的重建才是最难的。”
对傅承禹的说法,陆远思深以为然,不过她未曾治理过水患, 此时便没有多少用武之地,只好询问起傅承禹这几年在平州的筹谋来。
“父皇将平州看得很严, 我能有什么筹谋?”傅承禹眨了眨眼睛,说:“既然平州是我的封地, 那么我就番之后,接手平州事宜自然是理所应当,还需筹谋些什么?”
“你看那里。”
马车有点颠簸,晃动的车帘被掀起一角,陆远思向傅承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是一处草棚, 最前面有个光膀子大汉在高声说着些什么,有许多百姓围着他,十分激动地应和着。
傅承禹说:“百姓自有百姓的活法,朝廷不赈灾,民间自有壮士站出来,组织起身边的人一同对抗天灾,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总能度的过去。这样的人,在平州很多地方都有,没有官府引领,自发地组织在一起,修渠道筑水坝,一样安顿了很多人。”
陆远思的眉头紧皱起来,民间的力量太过强大并不是一件好事,天灾之下,朝廷要安稳,并不仅仅是要应对外敌和流民,这种民间出身,能够将一团散沙的百姓集结在一起的“壮士”同样值得提防。
在没有朝廷的允许下,集结百姓聚众抗洪,无论他的初心是要做什么,但是这样一呼百应的能力就足够朝廷忌惮了。
或许现在他是抗洪的英雄,可等灾难过去,百姓记不住朝廷,只会记住这些草莽英雄,而他们已经积蓄了一定的力量,这样的人往往比土匪暴民更加可怕。
古今并不缺乏因民间“英雄起义”而致战火纷争的例子。
而傅承禹对这一切却置若罔闻,就连平州官员也全都视而不见,以至于京城没有听见半点风声,陆远思不相信大昭的官员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除非在在此事中,他们扮演着其他的角色。
傅承禹好像知道陆远思的担忧似的,拉住了她的手:“既然如今我已经抵达平州,我在这里的一切动作便都是合理的,若要见一见这些壮士,想必也并不要紧。”
“他们都是你的人?”
陆远思有些惊讶,平州地广人稀,大片的荒山和河域相勾连,把整个平州分割得零零散散,给朝廷管理增加了很多难度,傅承禹要在每一个闹水患的地方都安排一个这样的人,先不说人手问题,能被安排来赈灾的,必定得有一定的手段和心智,还要在当地有相当高的名望。即便是赈灾的银两也是天文数字,傅承禹哪儿来的这么多积蓄?
陆远思是看过瑨王府的公账的,即便是还有大通赌坊和其他的产业在,陆远思也敢肯定他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支出。
“我外祖父既然给我留了人,自然也留了银两,苏家虽然清贵,世代积累,几百年的积蓄都在这里了。”
说起这些的时候,傅承禹有些感慨,他看着马车外连绵的细雨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母妃不允许他参加皇位之争,是觉得他一旦坐上皇位,就会变成下一个父皇。只有傅承禹自己知道,他要参与夺嫡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权利和不甘,他的肩膀上担负着苏家百年的荣辱,苏家先祖血洒沙场打下来的声明,他决不允许任何人践踏。
只有坐上那个位子,他才能向埋骨在宫廷诡谲中的苏家先辈交代。
“承禹……”陆远思喊了他一声,傅承禹这才回过头来看她,颠簸的马车里,陆远思坐得很稳,她反握住傅承禹,用另一只手把他揽到了怀里:“我们会回到京城的。”
陆远思像是一团永远也烧不完的火,身上永远都是热的,傅承禹笑起来,把下巴放在陆远思的肩膀上:“你要当我的大将军吗?”
“臣自当肝脑涂地。”
临近琅城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大老远就能看见平州知州带着大小官员在城门口迎接,傅承禹原本在车上小憩,已经提前被陆远思喊醒了,颠簸的马车睡得人有些难受,陆远思倒了杯水给他递过去,说:“我听说平州知州是个老油条,一看今日这阵仗,果真不小。”
傅承禹喝了水,没骨头似的靠在陆远思身上,闭着眼睛说:“他搞这么大的阵仗倒不是想做什么表面功夫,裴劲知是我的人。”
“难怪平州的动静一点都没传出来。”
陆远思有些感慨地往外看了一眼,傅承禹这才睁开眼睛,正经坐了起来,笑着说:“惊讶吗?”
“非常惊讶。”陆远思一手拦着傅承禹的腰,一下一下地替他揉着,傅承禹享受得心安理得,说:“平州贫瘠,又年年用作泄洪之地,本就没什么油水可捞,朝中有许多能臣因为得罪了人便会被贬到这里,除了真正尸位素餐的,我都施过援手,谁会相信这些地方小官能翻出什么风浪?”
傅承禹并不需要事必躬亲,他只需要有这样的远见就够了。
陆远思没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殿下果然目光长远。”
他们并不适应京城中的尔虞我诈,傅承禹要有一国之君的气度,又怎能被拘束在宫墙之下。
晃动的马车缓缓行驶到城门口,裴劲知带着百官叩首,风把傅承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和陆远思一同站在车上,朗声道:“辛苦诸位了,快请起。”
傅承禹的声音一点也不虚弱,顶着风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陆远思侧过头去看他,阳光从厚重的云层后挣出一缕,虚虚地给傅承禹打了一层金边,陆远思看见他漂亮的侧脸,在光的笼罩下露出健康的颜色。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润,眉宇间却带上了轻松的笑意,像是触手生温的暖玉生烟,一下子凝成了实质,让人不再担心他会不会有一天就随风而去了。
陆远思突然很想拉住傅承禹的手,但她克制住了这样的冲动,将视线放在百官身上,傅承禹却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拢在了手心里,惹得陆远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傅承禹却什么都没说,他目不斜视地俯视着群臣,嘴角的弧度却愈发明显了些。
仆从搬来马凳,这一次陆远思没有直接往下跳,她安静地等着傅承禹下车,然后转身过来扶她。
傅承禹的手指细长消瘦,指腹有一层薄茧,陆远思伸手握住,稳稳地下了车。
从前陆远思最怕逢年过节,繁琐的礼节总能榨干陆远思的耐性,此时与傅承禹呆在一起,却又忽然觉得礼节再繁琐也不算什么。
按照规矩,接到瑨王后陆远思应该随内眷一同入城,日后这平州的命妇便该由陆远思统领,可她一直与傅承禹牵着手,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裴劲知有些尴尬,说道:“王妃,拙荆听闻王妃是书香世家出身,前不久得了本古籍,想趁着这个机会献给王妃,不知今日是否有这个荣幸,得以与王妃相见。”
陆远思看了傅承禹一眼,裴劲知把话说得太过客气,陆远思若是不去,反倒是拂了他的好意,然而陆远思志在朝堂,着实不愿意去见什么命妇小姐。
正想着,傅承禹拍了拍陆远思的手,说:“有劳裴大人费心,不知是什么古籍能得大人如此看重,就连我都有些好奇了。”
裴劲知便给傅承禹解释了一番那本古籍的来历,是本乐理残谱,这倒是让陆远思有些感兴趣了,傅承禹原本想再说两句,便能不伤和气地把此事圆过去,陆远思却说:“裴大人客气了,听闻夫人也是好乐理之人,我怎敢夺人所好?只是我对这乐谱又着实好奇,若是能长长眼,也是极好的。”
傅承禹有些惊讶地看着陆远思,她凑到傅承禹耳边低声说:“都说瑨王精通乐理,我只见过殿下以琴会友,却未曾听过殿下指下清音呢。”
傅承禹没有想到,陆远思看着坦荡洒脱,却能把一场醋吃这么久,一时有些无奈,便只能说道:“那你早些回来,落桐园的宴会很快就开始了。”
“好。”
落桐园是琅城有名的一处院落,是前朝一位王爷的故居,到了本朝因不好赏给他人,便一直由官府管着,到了裴劲知当知州,便将园子改造了一番,供人游玩设宴,是当地文人最爱的地方之一。
而傅承禹和陆远思说话并未避忌他人,裴劲知有些犹豫,在落桐园为傅承禹设宴,来的自然都是平州的官员贵族,陆远思乃是后院之人,自有她的去处,傅承禹这么一说却是让人有些为难了。
“大人怎么了?”看着陆远思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傅承禹这才看向裴劲知。
裴劲知四五十多岁了,苦着一张脸有些犹豫,还是说道:“拙荆向来不知轻重,今日见着王妃还不知有多激动,怕是会留王妃与平州其他命妇一同用膳。”
这洗尘宴自然是为傅承禹和陆远思分开设的,裴劲知心说傅承禹应当不会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明面上却是将所有“错误”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傅承禹自然明白他的是怎么想的,笑道:“大人不必将王妃看做寻常女子,若是方便,便在本王身侧为王妃再设一席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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