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样说, 娜仁垂垂眸,轻抚衬衣下摆正落在膝盖上的茉莉团花纹刺绣,沉默几瞬, 展颜一笑, “好,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直接问了。一来, 我想知道,老祖宗如今的身子究竟如何。”
她正色庄容地望着唐别卿, 恳切道:“无论好坏,你与我直言, 不要瞒我。”
唐别卿不假思索地道:“太皇太后早年身体确有衰败之象, 近几年却仿佛枯木逢春,逐渐转好, 按如今的脉象与精气神,好生保养, 近十年,是不必愁的。”
话音既落,娜仁猛地松了口气——她记着历史上的太皇太后便薨逝与康熙二十五年前后, 如今一年年近了,她不免提心吊胆。
唐别卿今日之语算是与她吃了一粒定心丸,当即轻笑道:“那我可就记着你这话了。”
唐别卿亦轻笑着,“与旁人, 微臣是万不敢这样说的。那吐息之法倒颇有些神奇,能通过气机调理气血,细品下来,却有些参禅悟道的神韵, 不过感悟天地之气,强健自身罢了。您的身体早年遭受重创,还能强健如今日,那吐纳之法立功不浅。”
可不是吗,还能把人练得清心寡欲呢。娜仁悄悄一撇嘴,要不是她对吃喝玩乐咸鱼养老执念太深,只怕凭着那一口先天之气,参悟透了,真能活个一百零几十。
想起上辈子,山村里那一群恨不得喝风饮露的‘活神仙’,娜仁有些感慨。
只能说人各有志。他们偏居一隅过着采菊东篱下的生活,粗茶淡饭男耕女织,只求长寿,不说长生不老,也都盼着能有百年之期;娜仁穿越后自占先天优势,却无心于此,只想快快乐乐活个几十年。
说不清谁比谁快乐,但至少娜仁觉着,叫她如那群人那样活,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人生,总是要有点乐子的不是?
而且娜仁是真的仔细想过,你说这玩意练透了这能成神成圣,为了长久的幸福生活,咬着牙练个几十年也成;可这东西顶多就是个养生法门,顶多掺杂了点自然之韵在里头,练好了顶天顶天寿数长些,日子却苦,又有什么意思?
或许有人在其中自得其乐,可娜仁绝不是那种甘于粗茶淡饭一箪食一瓢饮的人。
当年嘉福寺的须安老方丈曾经试图度化娜仁出家,又想叫她皈依为俗家弟子,再四问询不成后,摇头轻叹娜仁红尘心太重。
可红尘心重就不好了吗?今日我打马看遍长安花,醉酒挑灯折牡丹,醒时珍馐绫罗数不尽。怡情养性可以抚琴、读书、插花、烹茶、品香,享受生活可以着华服、享美事,友人相伴,儿女绕膝。不耽于心境清静、生活清苦以修身养性,红尘心就真的不好吗?
我今日身心满足,乐得一日,余生亦欢喜。
或我今日粗茶蔬食,品朝阳清露,心中满足,恬淡自安,亦是欢喜。
不过各有所求,论不出什么高低贵贱。
一时想远了,娜仁收回神来,对唐别卿道:“喝茶,今年夏茶味道还算不错。我还有两件事,一来是个二嫂的身子如何?”
说来这个,她便有些想笑。
当年其勒莫格与尚红樱造好了船拉好了人,信誓旦旦打算扬帆出海远航,架不住这边政策忽改,海禁延迟开放,康熙打算先啃下台郑这块硬骨头。
于是夫妻二人原本规划好的行程就又耽误了,在家里闲着没事造上人了,左右离啃下台郑还得有一二年的功夫,添个小娃娃也没什么。
倒是非常光棍的心理。
尚红樱这一胎害喜得厉害,其勒莫格便不大放心。早年娜仁的面子在里头,他和唐别卿的关系处得不错,如今唐别卿亲自为尚红樱安胎,前次朵哥入宫听说有些好转了,不过娜仁还是想听唐别卿亲口说说,总归更放心些。
唐别卿道:“胎像已经十分稳固,弟妹身强体健,害喜虽重,胎儿却不弱。如今眼见到了月份,该要稳下了,您可以放心。只是——”
他面露迟疑之色,娜仁微微倾身直视着他:“你只管直言。”
“其勒莫格私下与我讨要男子用的……绝育之药。”唐别卿神情复杂,“我也不知,该不该给,推说手头没有,他不大相信的样子。”
娜仁吃惊了一会,倒觉着实在意料之中。
这倒是其勒莫格能做出的事。在当世人看来或许叛道离经,娜仁却没觉着有什么,只道:“他要,你给他就是了。”
唐别卿便微微松了口气,轻声应下了。
倒也不是不能给,只是论起亲疏来,他和其勒莫格的交情到底比不上与娜仁的深厚,在这里头难做人。
关心过了自家人,检讨过心态问题,十分看得开打算放眼当下躺到未来的娜仁又开始热心八卦,用一种十分兴奋的语气问唐别卿:“再有一事,我想知道,佟贵妃宫中的那香料,这些年她一直用着,对她宫里人的身体有影响吗?德妃和宜妃、小那拉氏都是她宫里出来的,为何德妃和宜妃都相继有孕了。”
这确实是她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唐别卿一时也被她问住了,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看娜仁,无奈地道:“佟贵妃的香料是近几年才开始用的,从前……许是宜妃、德妃在承乾宫时并没有使用。而且这香料中寒蝉的用量甚微,此物珍稀难得,虽然能有些许入药便药性甚猛,但入香会使得药性减弱,再与麝香二者相冲,以他味调和,乃是缓缓浸润的功夫。佟贵妃幸而断用了一冬,用的年头也不算太长,如今还可以有挽回之机,若是持续连用四五年的功夫,只怕是大罗神仙也无法了。”
有些话他不好直说,只能向娜仁解释药效。
“那就是说,宜妃虽然走动频繁,受到的影响却不会很大。”娜仁若有所思,想起近日钮祜禄贵妃隐隐透出想要她接过一部分事务的意思,又苦着脸问:“那佟贵妃这身子,你看几时能好?”
唐别卿登时了悟,一手握拳掩唇轻咳两声,低头思忖片刻,道:“虽然受那香熏染的药程未半,但对身体的损伤已经造成了,如今只能以温补之药弥补,又因天气时节的缘故,不好用猛药,只怕佟贵妃这药是正经要喝些年月的。不过——”
他故意拖长语调,见娜仁满脸失望,不由轻笑,又在娜仁恼怒地瞪过来时迅速道:“左右如今即便卧床安养贵妃也不能专心养病心无旁骛,手头是否有些事务也没有妨碍,不过把握尺度,不要十分忙碌劳神便是了。”
“就是这话!”娜仁一拍桌子,“佟贵妃要是问你就这么说!”
至于唐别卿这话是否违心,她是没有什么疑虑的。虽然这些年和太皇太后联合造了不少假脉案,但医德唐别卿还是有的,既然他说能,那就一定能。
如此,娜仁也算是松了口气。
主要可能是佟贵妃事太多了,人一闲,想法就多,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想要实施。她一想出来,觉着是好的,便会与钮祜禄贵妃说,但又怕惹外人说道,不会全然安排,只提出个想法,然后叫人隐晦地交代几句她希望怎样怎样。
钮祜禄贵妃自己忙得不可开交,还要应付佟贵妃,吸取她的建议,揣摩她的意思,努力落实到实地上,实在是头疼不已。又不能拍桌子尥蹶子说不干了,毕竟佟贵妃行事还算委婉,没有落人口舌的地方。
她和佟贵妃在康熙跟前的基础分本来就不在一个等级——佟贵妃可以在行事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好歹是康熙母家人,只要态度摆好了,康熙都能包容,顶多申饬两句,无关痛痒。但钮祜禄贵妃就不一样了,康熙对钮祜禄家有诸多不满,钮祜禄贵妃在宫中的路从一开始便比佟贵妃要难走,若是这个关口她表现出不满来,只怕手中原有的那一份宫权也保不住了。
康熙这几年大权在握,可不是会看朝臣脸色的人。愿意留着钮祜禄家是遏必隆已逝,一来人死如灯灭往事不论,二来当年与三藩交战,战况胶着,康熙需要彰显仁德收拢人心,由愿景出面请立家庙,算是借遏必隆的身后事做了一笔文章。
虽然是记愿景的好处功劳,遏必隆在里头好歹也有些贡献。再加上钮祜禄氏到底是满洲八大姓之一,著族名门,经营已久,康熙没有打压。
但也仅仅于此了。
若说如何的扶持重用,那是没有的。
故而每每佟贵妃自怨自艾时,钮祜禄贵妃都恨不得一把推开她,怒吼:“你不干让开让我上!”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近日向娜仁提出转手一部分事务也是无奈之举,娜仁自然懂她在这里头的意思,但也是在没有再一猛子扎回宫务琐事那一滩浑水之中的打算,便取个折中数,安慰安慰钮祜禄贵妃,鼓励她坚强,再向唐别卿询问一下佟贵妃的身体如何。
若是能够把那一部分的事务接回去,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就看佟贵妃如今给钮祜禄贵妃找事的精神头,娜仁就觉着她没大事。
既然没大事,就别躺了。
咱们边干活边养病,左右一份宫务分成六份,每个人手上真算起来也没多少。当年大权独揽时,仁孝皇后自己招架得住,愿景自己处理得来,娜仁……勉强也算自己支撑过,何况如今被拆分成一份一份的。
“要我说,就是没历练过!”娜仁躺在摇椅上晃啊晃,边呷着茶,边悠悠道:“就她们如今手上那点事,算事吗?”
琼枝面不改色,吹捧道:“是,您那时候才叫忙得脚打后脑勺分身乏术呢——多亏还有大公主帮忙,把那些事情分去许多,不然可真是,管了些日子的事儿,下巴眼看着都尖了。”
娜仁觉着她这话莫名阴阳怪气的,摩挲摩挲自己的下巴,还是没吭声。
对宫中这些事,娜仁对皎皎素来是开诚布公一起讨论的态度,从未隐瞒过什么——早些年主要还是她输出,这几年皎皎的消息逐渐灵通起来,又渐渐大了,娜仁有意培养她对各种事件的见解看法,便成了皎皎输出的多。
这日午后,午睡醒来,娜仁坐在妆凳上,皎皎持着紫檀梳慢慢为她通发,边缓缓道:“佟妃母将那一部分宫务接了回去,这几日承乾宫好热闹啊。”
“钮祜禄贵妃撒手得痛快?”娜仁眯眼享受头皮按摩,随口问。
皎皎仿佛轻笑了一声,“可不是,再没有更痛快的了。前些日子改动的那些,如今还得正主一一应付着,难啃的硬骨头,还是自己个啃去。钮祜禄妃母本就不愿意掺和那些事,如今又回到佟妃母手上,且看佟妃母如何应对。”
她说着,微微一顿,缓缓道:“有时,女儿也看不明白,佟妃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若说聪明,往往便能作出熟人意料之事,若说愚笨……行事手腕也算干脆,处事也没落下人的口舌。倒是叫人看不明白了。”
“那就不要评说,继续看,仔仔细细地看,人啊,总觉着自己把世人看透了,其实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被看透了的?”娜仁睁开眼,透过镜子笑着看她:“既然看不透,那就不要评说罢了。看出什么,存在自己的心里,便足够了,何必说与外人知道?”
皎皎道:“额娘又不是外人。”
“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难免会被旁人对某人的评价印象。”娜仁笑眼温柔,“既不要居高临下地将人看透,也不想必绞尽脑汁地参悟人心。岁月漫长,有的是时光,若是一味用来揣摩旁人,岂不是浪费了?不如就不要轻易开口,评论她人,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皎皎闻言一怔,仔细打量着镜中的娜仁,却见她笑得分外温和,眉眼温柔的仿佛能焐化冰雪。
似乎从她少年时,额娘便是和蔼可亲、爽朗大方的形象,待亲近的人偶尔又会有些任□□娇。分明年少位尊,应是意气风发的,却少对旁人进行评价,顶多是嘟囔调侃两句,偶尔评说,也不会斩钉截铁地说某某某便是什么样什么样的人。
私下里说话,更多是就事论事,事中如何,脱开那件事,便不会再认为谁谁谁就是那样的人。
娜仁见她如此,唏嘘道:“你还小,生来就是你汗阿玛的长女,万般宠爱尊荣,地位尊贵,没经过什么风雨,再聪明剔透,也是少年人意气风发。额娘没有教育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人心啊,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永远没有被看透的一天。”
她也曾以为自己能够看透人心,最后发现,其实人心易变,没有亘古永远。那么不用一时的眼光看长久的人,便是很重要的了。
其实这些年,她也避免不了觉着某个人就是怎样怎样的,但她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妄下定论,也不会用当时的目光,长久地看那一个人。
事情总是不一样的,人心也总是会变的,那她的目光,也应当在变。
人说不能用昔日的目光看人,大许也是如此。
皎皎抿抿唇,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了。
娜仁扭头笑眼看她,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这些道理啊,你留着慢慢参悟去。志存高远,却也要将目光放远,不可只拘泥于当下,知道吗?”
“是,女儿知道了!”皎皎从容矜持地点点头,目光却满是坚决。
一身被精心打磨雕琢过的美玉的内敛端华、莹润光泽,又从眼角眉梢的坚决与挺拔的身姿流露处些许出鞘利刃的锋芒。
看着她的样子,娜仁微有些恍惚。
她也不知道,这个女儿究竟能走多远。
但愿她能扶摇而上九万里,大展鹏程。
前朝陷入紧张的战备状态,后宫也不安稳。
德妃六月里诞下的那位小公主一直不大好,众人多少也做好了准备,甚至连康熙都不敢与这个女儿多亲近,唯恐感情深了,孩子却走了。
独德妃照顾小公主,尽心尽力,日夜不离身。
即便对她有成见如贤妃,私下也未再于这事上说她半分。
宜妃顶多私底下气哼哼地说她是“作秀”,但小公主真正过世之后,她也没在德妃面前借这个戳她的软肋。
日暮西山,永和宫里的白绫被宫人扯下,德妃静坐在窗边,望着偏殿的方向出神。
宫女脚步轻盈低眉顺眼地进来,向她回道:“六阿哥睡下了。”
“也好,叫他睡,哭了一日了,也不知这孩子哪来那么多的眼泪。”德妃淡淡地吩咐:“那些白绫……烧了。”
她闭了闭眼,宫女低声道:“大悲伤身,娘娘好歹记着六阿哥,六阿哥可只有您能依靠了。”
德妃轻嗤一声,眉目低垂,手掐着一朵艳红的凤仙花,神情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语气也十分平缓,“我有什么可伤心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求来的。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
她喃喃念道:“舍去了的,就是舍去了。皇上的怜惜,岂不胜过种种?你看佟贵妃,虽得了儿子,又如何?还是不能生,才养了旁人的儿子……”德妃面带讽笑,神情却登时狠厉起来,目光尖利如刀子一般,叫宫女后背一凉,忙低头避过锋芒。
“既然去了,不是我的,便再也不是我的了。”德妃理了理身上的衣袍,扶正发间一支玉钗,微微昂起下巴,摆出如佟贵妃、钮祜禄贵妃等人那般骄矜从容的姿态,字句坚决。
宫女垂眸,未语。
宫里这些年死的孩子多了,小公主的死并没掀起多少波澜,各人仍过各人的日子。
秋日猎场行围,大阿哥胤禔连射两鹿一熊,康熙亲自嘉奖,一时风头无两。
人都贺贤妃生了个好儿子,也有人打趣她好日子在后头呢,贤妃虽尽数受着,但一开始的欣喜过后,私下难免有惶恐不安。
这日孩子们都不在,娜仁拿小炉子煮了旧年陈的普洱,贤妃在她对面坐着,接过茶道了声谢,捧在手上,水雾袅袅,茶香弥漫,她深吸几次,近日烦乱的心绪仿佛被无形中的一双手理清,终于升起了倾诉之心。
她惶惶道:“皇上这样抬举保清,我这心里总是不大稳当。人说不争馒头争口气,要说我没有过那个心,是假的,可——可这都立了太子了,皇上又这样行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保清性子本来就冲,太子矜傲,兄弟两个不和是常有的,但保清对太子还是尊重的啊!若真有那一日……岂不是、岂不是兄弟阋墙。”
她侧过头去,眼圈微红,“你看自古来,皇家子弟,兄弟相争,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我是恨过仁孝皇后,对太子不喜,这都不假,可我当下真的没有要争那个位置的那份心啊!”
当下没有,便是从前有过了。
“我信你。”娜仁心中一叹,只能握住她的手,无力地劝慰:“皇上未必是那份心,你还不许人家疼一疼自己的儿子吗?”
贤妃用力摇着头,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惶恐与慌乱。
她道:“……自打皇上开始抬举保清,我是又欢喜,心里又七上八下的。有那一个六阿哥还不够吗?我只求我的保清能够平安一生,能为国家建功立业也算有所成就。若说有多大的野望——终究是白想的,皇上有多疼太子,我还看不出来吗?”
“你这会子,多着急、多慌乱都是白费的,莫不如多与保清谈一谈,你们母子两个多久没交心地说一回话了?”娜仁温声道:“孩子大了,有些心意你就是要说给他知道!保清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与他明白着说,也问问他的意思。人生路太长,咱们总不能替孩子走,你这会如何想都是徒劳,还是要看保清如何想,能把他的想法扭过来,你不是强过在这里白着急?”
贤妃苦笑着摇头:“保清、保清他何曾与我交过心,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可他信我竟不如信明珠多!”
她说着,不由得悲从中来,热泪滚滚而下,个中心酸滋味,又岂是外人能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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