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 天气们闷热的叫人心里不舒畅,嫔妃间的走动少了,宫中的风波自然也少了。
御花园从前好歹也是宫内热门景点, 如今清冷的叫人心酸,走三步遇见一个修剪花枝的宫人, 却瞧不到半个云鬓花颜的倩影。
要说康熙在宫里时,偶尔回到御花园亭子里避暑, 还会有人冒着暑热去偶遇,如今康熙都不在宫里了!没有金鸡可以逮,谁还往那大蒸炉里逛去?
就在自个殿里, 好端端守着冰鉴纳凉算了。冰例不够的舔着脸找主位蹭一蹭, 这会子也顾不得素日有什么纷争不快, 凉快要紧。实在不行冰冰的井水来一盆, 好歹有一二分用处。
太皇太后近年被娜仁强逼着踏入养生之道, 吐纳练得也不大畏热, 再加上素日心平气和念佛敲木鱼的缘故, 竟然不大畏热, 下令把慈宁宫冰块上的份例免去一般, 即便如此,也是绰绰有余的;再就是娜仁一个, 冰块的份例多半消耗在小厨房了,再有留恒的《长生诀》进度缓慢,消耗得多些,皎皎同样没有怕寒畏热的烦恼, 丝毫不受炎夏打击,每天都快乐极了。
太后嫉妒红了眼,坐在冰轮旁吹风, 恨恨道:“我可没修行出你们那个超脱境界,日后哪个若是白日飞升了,可休要忘记带我一个!”
她先天畏热,即便吹着风,身上的汗还是不停地从皮肤中沁出。
娜仁强把她拉离冰轮旁,好笑道:“瞧瞧,瞧瞧,这是又疯了一个!好端端的,白日飞升都出来了,阿弥陀佛白念了不成?”
白日飞升是道教说法,佛家讲死后登西方极乐,讲涅槃,却鲜少见画白日飞升的大饼的。
而太后素来是念珠不离手,木鱼敲得响,一口一个“阿弥陀佛”的佛教信徒。
或者说宫中的女人多半信佛,仿佛手持着念珠,敲一声木鱼,念一句“阿弥陀佛”,便有了慈悲宽和像,与俗世污垢、后宫阴私都毫无干系;又仿佛一声“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便能修出无边功德,念来的福报就能保她长留君心早得贵子;倒也有真是想开看淡,皈依宗教求个心灵寄托的。
多是哪一种,也没人说得清,不过太后显然是最后一种加上太皇太后的熏陶。
她倒也不说信得有多虔诚,不过平时心里空虚了就念两声,不空虚的时候就快快乐乐地吃喝玩乐,连初一十五的花斋都懒得吃。
太皇太后倒也没有什么不满强求的,此时闻娜仁所言,斜了太后一眼,似是无奈般地轻笑,“这虔诚啊,也是要分时候的,是也不是?喝口冰过的牛乳茶,心静自然凉,你啊,就是心态不好。你看娜仁,平日里撒娇卖乖动不动哭天喊地半点不见沉静样子,其实还是很稳重的。”
“老祖宗!”娜仁撇撇嘴,幽怨地看着太皇太后,完全没感觉到太皇太后是在夸她。
太皇太后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控诉。四下里看看,留恒乖乖巧巧地坐在窗边听苏麻喇给他念书,却不见皎皎的身影,便问:“皎皎怎么没来?”
“出宫去了。”娜仁道:“她汗阿玛给的腰牌,又给指了侍卫,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会子应该快回来了,早上说给我带食味轩的鱼鲊,也不知记得不。”
太皇太后道:“给你带的东西她几时忘记过?”又微微拧眉,道:“这个时候,这个天气吃鱼鲊,你也吃得下去。”
“咸津津的炸得很酥,就粥才有味呢。”娜仁道:“有什么吃不下去的呢?况且这个时节正是喝荷叶粥的时候,荷叶性寒,正该就着鱼鲊吃!”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遂昂首挺胸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真叫太皇太后好生好笑。
太后却被她说动了,悄咪咪凑过来,道:“分我点。”
“嗯——”娜仁有些迟疑,太后立刻加码:“我那还有一瓶上好的大红袍。”
娜仁缓缓笑了,倒是人模人样斯斯文文的,“倒也不至于……成交!可不许反悔。”
太后摇头摇得斩钉截铁:“绝不反悔。”复又低声嘟囔道:“真没觉着有什么好喝的。”
娜仁立刻用控诉的目光盯着她,太皇太后在旁看着,摇头轻笑着骂道:“两只猴!”
娜仁在心里默默道:谁的祖宗曾经还不是个猴呢……
哦不,严谨一点,森林古猿。
娜仁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衣裳,挑唇轻笑,自觉这笑中应有三分温文尔雅三分干净清爽以及四分的正义凌然,整个人都透露出被科学的智慧之光笼罩的精气神。
可惜,在现在这个时候,真话是最不能说出去的。
你要告诉当朝太皇太后与太后人都是从古猿变成的,莫不如直接与康熙促膝长谈马克思社会主义。
真理啊,什么是真理?是被大多数人承认的是真理,还是少部分人坚信的是真理?
有时候娜仁也在想,在这清朝几十年,她算是被同化了吗?大部分时候收敛锋芒,行事恰到好处进退得宜,做事不说瞻前顾后也要再三思索。
如果从这上面看,没有,因为在现代她行事也要小心细致,甚至还要比现在谨慎三分。
但要真说没有……她为什么大夏天也要里外衣着严密整齐一层层闷得人发汗也不能脱下,为什么不能对明显感情生活不幸福的小姐妹大喊“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为什么不能站在街头振臂高呼“姐妹们站起来!”
前世她妈妈在妇联工作,她从小在办公室里写作业,见到过太多人世疾苦苍凉无奈。
那时候胸中尚有揭竿反抗之志,愤懑不平之怀。
如今呢?只能心中惋惜,深感无力。即便有心劝上两句,人家也未必听得进去。
想到这,娜仁不敢再深思,长长叹了口气,最后给自己下了结论:其实没有。只是收敛了锋芒,压抑住激昂,她终究不是高尚勇敢到能够取义成仁之人。活在这四方天里,听到见到的外头事多少,宫里的女人多是情感上可悲物质上丰沛的,时日久了,便蒙上眼睛,开始自欺欺人了。
但如果再细究宫中女人幸福与否……
至少对她而言,是幸福的。衣食无忧,富贵不愁,待遇优渥,身边美人如云。除了没有帅哥和她谈感情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思想上的冲突就仿佛一个火把,在不断地被风吹击的情况下会火光会逐渐微弱。但她相信,只要留存好星点的火苗,总有一日,这点火苗会在氧气的作用下再度复燃,直到星星之火燎原,直到幽林火光冲天。
她静待来日。
回到永寿宫中,对着桌上再度被退稿的稿件,娜仁牵起唇角一笑,自信从容,一双杏眸前所未有的亮,一改所有的跳脱恣意,正色庄容。
“娘娘,大公主回来了。”琼枝的声音打破寂静,娜仁抬起头,神情再度生动起来,道:“总算回来了?快叫她进来,哦不,咱们去正殿。”
琼枝一笑:“好嘞,您快出来。公主给您带了不少点心吃食,不止有鱼鲊,还有桃酥、满天星、霜顶雪梨和金丝饼。”
都是娜仁素日喜欢的。
娜仁听了眼睛更亮,骄傲地一甩头,走了出去。
果然闺女还是和额娘亲。
一出门,便见皎皎手提着几个油纸包,笑盈盈地站在书房门外,身上穿着上下两截的衣裳,鸭蛋青立领长袄,腰下开衩,玉色滚边,膝下露出一节樱草色绫裙,挽起的纂儿点缀着零星的珠花,身后的朝雾手上还捧着白纱帷帽。一见娜仁出来,目光相触,笑容登时愈发灿烂。
娜仁道:“怎么在这等着?外头待了一日,回来也不知找个地方消消汗。见过你弟弟了?晚来从老祖宗那端了一盘果子回来,水晶缸里湃着,便叫人取出来。”
又道:“东西给旁人拎着就是了,快去沐浴更衣,额娘去正殿等你。”
“是,想在这。”皎皎笑着应了一声,提一提手上的油纸包,道:“都是您喜欢的,还有些霜顶雪梨,这个时节可不常见,只有这些,都被女儿买来了,您可千万要尝尝。”又吩咐:“告诉小厨房备百合清酿来,或用酒酿下一碗小圆子也好。”
“是。”宫女忙答应着,娜仁示意底下人接过皎皎手中的东西,推了推她:“快去沐浴,你琼枝姑姑早就叫人把水给你备好了。”
皎皎便对着琼枝灿烂一笑,“谢姑姑关心!”然后对着娜仁轻盈地道了个万福,“女儿就去了。”
“瞧瞧。”目送着她身姿优雅仪态端庄脚步轻快而不凌乱地顺着廊子向后殿去了,娜仁心中油然升起一种骄傲:“不枉费我这些年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地培养。”
琼枝被呛得轻咳了两声,方缓缓道:“……是,多亏了您呕心沥血地培养。”又迟疑了一下,才小心地提醒道:“兢兢业业……不大合适?”
娜仁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个文盲这个残酷的假象,一仰头,摇摇摆摆地向正殿去,走了没两步,就觉着后脊骨发凉,悄悄用余光向后一瞥,琼枝眯着眼盯着她,不由神情一肃,行走的姿态都端正起来。
等皎皎沐浴一番,换了身旗装梳着盘辫清清爽爽地步入正殿时,娜仁与留恒已在炕上坐定,安静地等她。炕几上用小碟子盛着皎皎带回来的几样小点心,还有三只净白瓷碗盛着百合清酿,因是在冰鉴中镇过的,碗壁挂了一层水珠,瞧着冰凉凉的便叫人心中可喜。
皎皎笑道:“今儿的百合清酿倒像是早备下的,倒是我多余叮嘱一句了。”
“叮嘱有什么多余的呢?天底下呀,多少多余的东西,叮嘱也不会多余。”娜仁招招手叫她坐下,端一碗百合清酿与她,道:“小厨房还做了玫瑰乳酪软饼、果馅酥饼,还没端上来——告诉她们再端一碟子金糕来。”
后头那句话是与身边人说的,琼枝点点头,一摆手,便有小宫女快步出去传话。
皎皎在炕上坐下,先向娜仁告了谢,方慢条斯理地饮了口清酿,道:“我今儿个——在宫外遇位小公子。”
娜仁本来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舀了口甜软的满天星,满口都是淡淡的粟米枣泥香,幸福地咽下后猛地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盯着皎皎:“你说什么?”
“额娘,莫急,莫急,仔细呛着,快喝口清酿。”皎皎忙道,盯着她一口点心咽个干净,方松了口气,“您都多大人了,还不注意这个,也不叫人放心。”又从旁拿起帕子递与她。
娜仁浑然顾不上这个了,忙问她:“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怪她多想,皎皎正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年纪,便是素日稳重大方,也能难保在这上头不动心,不如从一开始就开诚布公谈清楚。
只要皎皎喜欢上的那个家世清白人品没问题,她就绝不会横加阻拦。
满蒙汉哪一族又如何?
只要皎皎想要的,她总能叫皎皎如愿以偿。
别说什么公主的担当责任,和亲从来不应该是值得夸赞炫耀的事情。满蒙联姻旧俗如何,她已困于旧俗一世居于宫廷,注定与夫妻情爱和乐无缘,膝下也不会有亲子,太皇太后与康熙对她有愧,那她就可以用这份愧疚保皎皎如愿。
一瞬间,她已经想了好多好多,皎皎的下一句话便把她拉回现实。
只见皎皎哭笑不得地,“您想到哪里去了。”
她见娜仁方才目光复杂神情严肃,后来又满面坚定,便知道她是想远了,心中好笑,无奈地道:“真不是您想的那样,只是……算是我英雄救美的……好像也不大对。”
“那就不要纠结于那个,你细说。”皎皎的话还是靠谱的,娜仁微放下些心,捧起盛清酿的小碗,盯着皎皎等她说下去。
留恒也学着她的样子盯着皎皎。他们两个目光灼灼的,放个平常人定然撑不住了,皎皎倒是一切如常,只满是无奈地摇摇头,轻叹一声,方道:“倒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街上有人惊了马,他没反应过来,被我拉开了,那边想要仗势欺人,我借着二舅舅的名头也玩了一把纨绔子弟的招数,因我带着几个侍卫,那头也知道厉害,看出好歹,没在大街上闹僵开来。他是——安南公遗孤,现身上担着个伯爵,姓安佳,我也只套出这么多,旁人命人查去了。长得还算是和我的心意,他问我姓氏来头,我没说与他,二舅舅接下来怕是要有麻烦了,还得请额娘与舅母知会一声。”
“那没什么难的。你与额娘直说,是真看上他,就要他一个了,还是觉着尚可入目而已?”娜仁已快速调动情报储备,把人头对上了。安南公,前朝降臣,原姓安,赐姓安佳。老安南公早早战死,独子袭爵,称安南侯,又病亡,留一独子承袭爵位。
承爵之事正逢康熙心情不爽,看那一票前明降臣都不顺眼,大笔一挥赏了个“逸”字,称安逸伯。
父孝没出又迎来母孝,算来今年刚出孝。
娜仁不由为那倒霉孩子抹了把泪,由衷叹道:“也是个可怜人。”不过怜惜只存续了一瞬间,她继续目光灼灼地盯着皎皎,等待皎皎给她一个答复。
皎皎只能道:“看着顺眼罢了。”
她微微垂眸,微挑的长眉也轻垂,唇角抿着淡淡的笑,神情也淡,仿佛说的只是与己无关的闲话。
“我儿,你好生淡定。”娜仁觉得主人公好像是自己,皎皎只是个看热闹的,还是个被人强拉来,专心低头刷手机的凑数围观群众。
留恒冷不丁来一句:“是未来的姐夫吗?”
娜仁一口清酿差点呛着自己,目光复杂地看着留恒——这孩子,怎么在这上头窍就那么通呢?
皎皎揉了揉他的脑袋,淡笑着道:“这会子又知道了,还不一定是你未来姐夫的,你的未来姐夫不一定是他,他未来的妻子也不一定是姐姐。不要说出去,知道吗?”一边说着,她另一只手还将方才没送出的帕子再度送了出来。
这回娜仁接了,擦了擦唇角,也对留恒耳提面命不许说出去。
留恒均乖乖应答着。
这事最后还是没传出半点风声,只是朵哥入宫时与娜仁提了两嘴,道:“宫外的口都封住了,不会有半分对大公主不利的言语传出去。只是——我家爷叫我问您一句,对大公主,您是个什么打算。大公主也是将笄之年,咱们不得不早做打算,以待未来啊。”
“我与皇上的意思,都是再留皎皎在身边几年。”娜仁缓声道:“嫂嫂你只将我这话与二哥说就是了。再有,皎皎的婚事我自有谋划,我只愿她一生事事都如意,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朵哥揣摩出其中的意思,惊讶地看着娜仁,却见她笑容分毫未变。便强压下心头的震惊,点点头,呐呐答应了。
娜仁又笑道:“有新进的几匹缎子,我瞧着颜色不错,你带回去与伴云就是了,还有皎皎要与她的一匣子珠绒花,稍后叫人送来,你一道带回去。”
朵哥道:“替伴云谢过娘娘与公主了。”
“自家姑侄,她又是皎皎的表妹,有什么谢与不谢的。”娜仁道。
朵哥便笑了,又絮絮说起伴云的婚事来。那日苏在前朝风头正盛,伴云作为他的女儿,婚事自然不必愁,只有好的等他家挑。
这对朵哥而言算是幸福的负担了,娜仁端着碗茶乐得听她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琐事,二人说了一上午话,又留了朵哥晚膳,她方去了。
待朵哥告退,娜仁兀自在炕上坐了许久,掐了满手的茉莉花汁子,连指头上都透着茉莉的芬芳。
琼枝上来道:“您好好的,祸害这花做什么。”
“琼枝,你知道吗?我最喜欢茉莉花了,可小时候,在草原上,这茉莉花总是养不活。人说一方的水土养一方的花草,茉莉要养得精细,经不住草原的严寒干冷。后来入了京,在宫里,茉莉花再娇贵,有人仔细莳弄着,也能长得好好的。”娜仁嗅了嗅指头上的香,道:“草原上的水土,怎么养得好长在京中的娇贵花朵呢?不过我也不能那样自私——”
她目光悠远,“我只是想,我精心呵护了十几年的花朵,或许未来要承担无尽的风雨,无论酷暑还是严寒,都必然会经受。但我希望,她经受的是她自己的选择换来的,那样即便受尽苦楚,她也不会后悔。人这一生,总要有自己的选择。或许这个时代不允许她选择,但我会竭尽全力,支持她,无论他要做什么。……琼枝你说是不是?”
琼枝多少咂摸出娜仁话里的意思,当即蹲身仰头看着她,道:“您已经联姻来了宫中,公主嫁回科尔沁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若是公主与您都不愿,皇上会同意,老祖宗也终将会同意。”
“是啊。”娜仁笑了,极轻极浅的一笑,却深深烙在琼枝的心上,叫她无端心酸。
现实没给娜仁多少伤春悲秋感慨时代的时间,她本也不是那个性子。
她这个人虽然怂,但是刚起来也自有一股子韧劲。
能咬着牙投身脱贫事业的人,能有多软弱?
当然,能够为了逃避感情选择蹲进山沟沟里的人能有多怂也是可想而知的。
这两件事互相映衬,构成娜仁的多元化性格,就让它们继续遥相呼应。
且说这边,娜仁开始谋划着给康熙怎么打预防针,太皇太后那倒是没什么,圣旨一下,尘埃落定,太皇太后这几年逐渐深居简出,届时也无力回天。再母女联手撒个娇,活生生的大孙女总胜过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
在她想好主意之前,永和宫爆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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