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康熙赐下的名字, 六皇子的百日宴办得热闹,德嫔打扮得光彩照人地受着道喜,身上桃红软绸的氅衣遍绣榴花并蒂, 梳着颇为精巧的云鬟倾髻, 簪一支花头由米珠串成怒放榴花的步摇, 三挂薄金碎并成的流苏垂在鬓边,妆容精致,怀抱着六阿哥, 言笑晏晏。
也有几人凑在德嫔身边凑趣,娜仁嫌闹得慌,略用了两杯酒水,就起身告辞了。
德嫔还端着酒杯敬她,百日宴毕竟是娜仁操持,见她要离去, 忙道:“娘娘可是觉着无趣?不如抱抱六阿哥, 这小子近来涨了不少份量, 若能叫贵妃娘娘抱抱,日后更康健了。”
看康熙那意思, 往后没准这位就是后宫中第一人了, 自然要拣好听的话说。
娜仁摇摇头, 含笑婉拒了,“罢了,改日再抱,有得是机会。我觉着身上累了, 便先去了。”
“那妾身恭送贵妃娘娘。”德嫔未敢强留, 便向着娜仁盈盈一欠身, 鬓边流苏微动, 好一个云鬓花颜金步摇。
她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佟妃仍在禁足,康熙有意抬举,娜仁轻易不理宫妃明争暗斗,位次在她之上的钮祜禄妃宫斗技能尚未点满,故而宫内如今无人能挡她的锋芒。
从席间向外去,路上听见宜嫔与人窃窃私语,口吻中透着十足的不满与不屑:“瞧她那个得意张狂的模样,六阿哥哭得猫儿叫似的,皇上看不上赫舍里家的行举,抬举抬举她,她就真当自己是一号人物了!要我说,那六阿哥哭声连永寿宫养着的那个都比不上!虽然先天都弱,可你看永寿宫养着的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一直被妹妹用指头怼最后见妹妹干脆屈膝的宜嫔一转头,就见娜仁站在她身前,逆着光,神情晦暗不明,被光影笼罩,愈发高深莫测。
“妾身失言。”宜嫔忙道。
娜仁死鱼眼盯着她,想:你以为我乐意听你们的闲话吗?平时听着是热闹,这会听……emm,竟然还有几分微妙的感动。
这代表什么?代表宫里第一大刺头宜嫔都承认她孩子养得好了。
转眸一看,跪在一旁的郭络罗答应面带局促,强作镇定地道:“娘娘这是倦了,想要回去歇着吗?才刚宜嫔娘娘才说起要去向太后请安,不知娘娘可愿赏脸同往?”
娜仁眉梢轻挑,透出几分笑意来,来回打量着她们两个——宜嫔今儿这是把‘脑袋’带出来了。
这话题转移得不算十分高明,却比宜嫔高出好几个档次来。
而且娜仁今日若是与宜嫔一道去了宁寿宫,明儿个传进康熙耳朵里,就是永寿宫与翊坤宫关系破冰,宜嫔成功得到贵妃青眼,那五阿哥抱回来的日子便肉眼可见了。
毕竟一开始,康熙说的是送去宁寿宫“养段日子”。这段日子究竟是多久,不就要看宜嫔与娜仁对宜嫔的态度了吗?至少到现在为止,康熙话里流露出的意思都是这样的。
那么郭络罗答应打的是什么算盘,便可想而知了。
“算了,本宫先回去歇着了。既然宜嫔有孝心,便常去宁寿宫吧,太后——”娜仁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太后八成会嫌宜嫔烦。
想起前日见面时太后的诸多抱怨,娜仁心中忍不住想笑。
其实太后未必不喜欢五阿哥,小孩子嘛,白白净净的,底下人打理干净了送到你跟前,给个玩意就咯咯地笑,总是不会讨人厌的。
不过太后心里也清楚,娜仁若是问鼎皇贵妃之位,那她身边再养着个小阿哥,便是康熙的忌讳了。
届时真叫博尔济吉特氏动了心思,强推五阿哥上位,朝局动荡是免不了的。
故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五阿哥培养感情,没有感情基础,小娃娃哭闹不休时就格外恼人了。
太后可谓是从未如此强烈期盼过娜仁上位。
她恨不得掐着手指算,满心期盼地等着康熙降至,佛前诵经时都在祈祷康熙后宫这一摊子乱事早些有个着落吧。
自从宫里养了个小崽子,又不好放在远处,就在正殿旁耳房里住,每日准时准点地哭,夜里醒了也要哭,真是叫人连觉都睡不好了。
宁寿宫又住着多位太妃,不说上了年纪也不算年轻了,小阿哥一哭起来,大家都睡不好。
因此,这几次去宁寿宫,娜仁忽然有了一种自己是全家希望的感觉。
真是,所有出身蒙古的太妃都满怀期盼地挽着她的手,问:“皇上怎么说?那事可有了着落没有?”
她只能顾左右而言其他,对着那些分明和自己同辈如今却成了长辈的妇女同志们,都感觉良心不安。
说起那些事,话便远了。只说娜仁回了永寿宫,留恒近几日不大好,烧得昏昏沉沉,清醒时啼哭不休,娜仁放心不下,贴身照顾几日,今日在席上也是挂念留恒,才使得心情愈发烦躁。此时回来,先去偏殿看了看留恒,见他安稳睡着,便微微松了口气。
福宽将手中为留恒扇风的团扇放下,走过来恭敬地对娜仁一福身,低声道:“小阿哥无事了,您放心吧。您回来了,先洗漱一番,歪一会吧。昨儿半夜才说,今儿又一早起来,这会子身上定然疲累极了,还是要好生歇着。”
她满是关怀的话倒叫娜仁心中熨帖,不过她这些年身子一贯不错,或许是那《长生诀》的功效,虽然每年准时生病体弱得六宫皆知,但其实壮得一口气抱起皎皎跑一公里都不会喘大气,而且精神头也十分不错,熬的这几夜根本不算什么。
故而娜仁并未将福宽这话放在心上,看了留恒一会,见他睡得着实安稳,方放心地起身回了正殿。
殿内,豆蔻早将内务府送来的账册分为几摞摆在炕桌上。因娜仁的习惯,理事时在正殿这边,召见内务府管事方便,东暖阁稍间一张罗汉榻上叫福宽与几位嬷嬷宫女带着留恒,她随时回头一眼就能看到,更是放心。
皎皎素日便在她西下坐,今儿皎皎尚未回来,她先翻了两本账册,一处处心中核算了,豆蔻垂首立在炕边,一本本接过,又将她的吩咐叮嘱一句句记下。
自娜仁领宫务后,她身边的人员配置安排微有变动,尤其是她又在人手本来就紧俏的情况下,把福宽给了留恒。
如此,她身边掌事的便只有琼枝一个,与冬葵掌管永寿宫上下尚能从容,却又要分心照顾她日常起居,衣食住行纵然有人分管,她也处处仔细留心,因而在宫务上实在不能帮娜仁许多。
她本也分身乏术,娜仁更心疼她,不忍她那般繁忙。
如今被抓了壮丁的便是一个豆蔻,本来娜仁底下的人手或消息往来都是她打理的,如今多了一块差事,倒还做得来,只是也累狠了,私底下比娜仁还盼着佟妃解禁,悄悄问了她好几次,这样忙碌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娜仁对此微感愧疚:本来豆蔻就是一生放荡不羁爱八卦的性子,因心思缜密,才管着底下人手与消息往来,如今被强推着扛起这一份差事来,确实是难为她。不过再就是再坚持几个月,便可以松手了。
俩人互相鼓励,咬着牙打鸡血地坚持下去。
幸而还要皎皎帮忙,她身边的朝雾沉稳干脆、心思缜密,从前不显,只当在永寿宫内是个好的,这一二年却很叫人侧目,毕竟身上担子重了,她却仍能将事情做得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便是难得。而近几年新来的那个朝纤做事不拘一格、心思灵活,也很得豆蔻青眼。
往日皎皎带领她们能替娜仁与豆蔻分担不少,今儿个那主仆几个都不在,苦了娜仁和豆蔻了。
这账册繁冗,按赵易微的习惯,各处记录十分细致,一毫一厘都没有忽略。时正逢要预备下个月的月例与核算发放公主们先生的束脩花销、宫内今夏裁制夏裳的花销也报了上来,厚厚几沓子,娜仁倒是想躲躲懒,却都是挺过今儿也挺不过明儿个的,莫不如今日就看完了。
娜仁翻两页便要揉揉眉心,琼枝瞧着心疼,递了一盏沏得酽酽的浓茶来,柔声道:“看完这页便歇会吧,左右也不急于这一时。”
娜仁欣然端起茶碗呷了两口,连声哀叹:“我快要分不清壹贰叁肆伍了,这细心虽是好处,可细心过了头,可真是害人啊。”
琼枝抿抿唇,轻声道:“也可以稍放一放,往日这一块都是公主打理了。”
“也只有这一块记得最为琐碎难算。”娜仁叹道:“偶尔还有晦涩难懂之处,不比旁的几本清晰易懂,真是难为皎皎了。”
她随口一句感慨,也无人放在心上。
琼枝更多是心疼她,在旁添茶研墨帮些小忙,用抓了一把醒神的香料扔进香炉里,青烟袅袅,凌冽的气味直叫人头脑一清,精神振奋。
七月,因平定三藩,瀛台赐宴。
娜仁自入了七月起便郁郁不展欢颜,她的心结在何处,琼枝等人心知肚明,又不知如何开口劝解。康熙亦不大欢喜,但朝政繁忙,又有那平定三藩的大喜之事,多少分神。
最终还是太皇太后,开口劝了娜仁一句:“逝者已逝。在世追怀惋惜,走的终究是走了。”
娜仁眼眶红都未红,呷了口茶,从容应是。
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会应该与心爱的妻子携手含笑、黄泉为友,生者也只能在俗世间挂念。
恨他没有担当,恨他早早撒手人寰,恨他还带走了阿娆的半条命,恨阿娆最终随着他去了。只留下一个留恒,小小的,被她带在身边。
如今留恒已满周岁,却未曾见过生父母容颜。
叫人如何能不心伤?
她连日身上不大好,许是因前些日子忙透了,近几日猛地清闲下来,宫中只剩下戴佳氏临盆一件大事,可以稍稍地松口气,留恒期间病好了一次,断断续续的,这会总算大好,她心里那口气彻底松下,便一病不起。
那样说是严重了,只是天气太闷,食欲不振,加上前番忙碌太过身心俱疲,一口气松下,身上便添了些疾症。
倒是不重,娜仁自道不足挂齿,仗着身体底子好,本说一两剂药便可以大好了,唐别卿却叫她好生卧床将养,不可再肆意妄为,又叫她将手中事务撒手下去,不要再耗心劳神。
这却把人唬住了,娜仁对自己身子多少有数,唐别卿与她说的也是透底的实话,她便没有十分害怕。在康熙面前,唐别卿却带着几分掉书袋子的性子,因他这几年蓄须,高深莫测地,带着些江湖神棍的样子,十足把康熙吓得够呛。
他生怕娜仁牵动旧症,急忙借此机会解了佟妃的禁足,叫她打理宫务,贤、宜、德、荣四嫔协理,本还打算叫皎皎主事,但皎皎放心不下娜仁,只在她榻前侍奉汤药,一力推拒了。康熙欣慰于皎皎的孝顺,便未曾强求。
皎皎在娜仁床前守她许久,被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娜仁心都碎了,她说什么都没有不应的,百般告饶,指天发誓自己会好生保重身子。
唐别卿开的方子味道是很霸劲的,他为太皇太后、太后、太妃们、康熙、皇嗣或嫔妃们开方,或许还会用些于药性没有影响但能够中和味道的药,待娜仁就没有那样温和了,药味又咸又苦又涩,娜仁心知肚明是为她这病八分是因自己不保重来的,也没有抱怨发火的底气,一碗一碗地闷进去,许是见她表现不错,后期药味逐渐便没有那般霸劲了。
最初服药那几日,琼枝是命人把永寿宫正殿内所有土培花卉绿植都搬出去了的,唯恐娜仁喝红了眼,趁人不注意祸祸了哪一个。
伤了花草事小,少喝一碗药事大。
随着娜仁身体逐渐转好,永寿宫由战斗警戒状态开始向日常状态过渡。
娜仁生辰之时,身子其实已然好了,不过对外还报着病,唐别卿开的温补之药有时喝两口有时喂了殿内的绿植,琼枝与皎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顺着她了。
当日一早,琼枝皎皎等人先要给娜仁磕头,被娜仁强拉住了,皎皎固执地行了大礼,又抱住娜仁的腰身蹭了蹭,才送上今年的生辰礼。
是一篇歌颂母亲恩德的赋,辞藻华美,引经据典,感情真挚,虽不算十分佳作,但在娜仁看来,已经是足以著作立书的水平。固然有看自家孩子怎么都好的滤镜加成,但真算起来,皎皎的水平在同龄人中也是十分出挑,堪称一骑绝尘力压群雄的了。
这个是娜仁早有准备的,康熙生辰时得到的也是这个,故而读着虽然感动,也没有十分惊喜。
唯有比康熙多出的一身衣裳,叫她眉开眼笑,一边握着皎皎的手说:“女孩的手要仔细呵护,何况做衣裳最费眼。你日后府中少不得养针线上人,不必为这个多费时间。”一边心里已经打好了向康熙炫耀的腹稿。
笑话,当日康熙得了一篇赋,恨不得飘到天上去,走起路都摇摇摆摆的,见了谁都要念叨两句,娜仁更是重点灾区,听他足足念叨了有一个月。
如今有了把他压过的地方,可不是得好生炫耀炫耀?
对这两位的明争暗斗,皎皎多少知道些,不过无奈又好笑。娜仁便算了,在亲近人前素来爱娇,康熙却少有这样小孩脾气的时候,她也少见,初见时还有些惊疑,后来恍惚品出各种滋味来——若说阖宫上下,偌大紫禁城乃至江山万里中,能叫当朝帝王放心地流露出小孩子脾气的,也不过是娜仁一个罢了。
是幼年时相依相伴彼此扶持,是少年时数度舍身相救,便成就了青年时乃至日后,一处永远可以轻松放心地相处的地方。
亦是净土。
娜仁生辰,收了不少礼物,内外诰命、宫中长辈们,最叫她惊喜的却是康熙送来的赤金打造的小扁盒。那小盒赤金打造,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工艺精美,掐着花丝结出松鹤之形,上前宝石明珠,华丽异常。
内里盛着分别用白玉翡翠雕琢而成的银杏叶,片片精致,如真正的银杏叶一个模样,连叶脉都清晰可见,玉质也实属上乘,翡翠水头很足,绿得仿佛一汪水似的。各有十张,用康熙的话说,是取了十全十美的好意头。
而银杏本身,也意味着长寿与圆满。
康熙笑道:“金玉之流未免落于俗套,本是想着移植一棵老银杏来植在永寿宫殿前,不过阿姐这永寿宫前后的庭院都已经布置得宜,若再强插一棵银杏树来,必显突兀。不过朕也看好了地方,便在墙内临着永寿门植下,待过几年恢复生机,亭亭如盖,无论自宫道上经过还是由宫内看去,都是一处风景。那附近又有几棵松柏,但愿阿姐能得长年。”
如此殷殷期盼,岂不叫人感怀。
娜仁一早起心中郁郁因他们父女二人的准备一扫而空,收了人家的礼,暂时就没有向人炫耀自己收到的来自女儿只有自己又而那人没有的礼物。
俗话说,拿人手软嘛。
位列后宫第一人过生日,永寿宫自然热热闹闹的,丝竹声响了一日,慈宁宫小花园里起了家宴,席上太皇太后眼含泪光,对娜仁道:“我尊贵荣光已足,晚年注定安乐。只愿我养大的这小姑娘啊,日后也顺顺遂遂、欢欢喜喜的。不求你如何尊贵,为家族带来多少荣光,只要年年月月常康健,萱花挺秀,岁岁无虞。”
“老祖宗……”娜仁扑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其勒莫格原本已与康熙说定,三藩事平,朝局安稳,便要造船出海。康熙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没有多加阻拦,不过彼时尚红樱身子重,要等她诞下麟儿,养好身体,夫妻二人再别故土。
没错,其勒莫格从一开始的规划,便没有打算把尚红樱留在京中。
尚红樱也不是干于闺阁之人,单看她当年行事,便知不是循规蹈矩的寻常女子,如今能和其勒莫格携手天涯,也算是没有辜负腹中子史,手上薄茧。
几月前,他们夫妻迎来了第一个孩子,取名‘屿枫’。看着是四平八稳地,但读起来,便能平出其中潇洒不羁之气。
屿枫,与风。
那孩子,其勒莫格也与那日苏说定了,便先养在他的府上,等年岁大了,再由他带着出海。
如此安排,也算是两全其美。他对海外向往已久,若是再要等孩子长大,随着岁月流逝,顾虑愈多,只怕此生也走不开大清国境了。
若说错过陪伴孩子的童年是一份遗憾,但若此生不能驰骋海上,便是更大的遗憾了。
况他们二人也在京师外城置了宅邸,内城的宅邸虽在他请辞后要被收回,京师中却也有个家在。
一年十二个月,不可能时时飘在海上,总有相聚的时候。
今日他们夫妻二人亦出席了这家宴,尚红樱产子没过几个月,身体还有些虚弱,不过她幼精弓马,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今日粉黛薄施,看得出面色红润,精气神极好。
想来这便是陪着娜仁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纵使其勒莫格七尺男儿,也不由红了眼,与娜仁碰杯饮下杜康贡酒,最后只拍了拍她的肩,沉声道:“往后好好的。等三哥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嗯。”娜仁重重地点点头,看向他的目光掺杂着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不过此时的他不必明白,只对着娜仁眸中希望星光,下意识地觉着不可辜负。
尚红樱拥住娜仁,凑在她耳边,轻轻来了句:“放心吧,不会叫你的老本打了水漂的。”
外人只以为是她们两个亲近,听了这句话的只有娜仁一个,闻言冲她一笑,笑容极灿烂,在此时正对着这个笑的尚红樱看来,便是漫天花火都不及这一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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