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妃垂着眼帘抹着珠子, 嘴角似有似无地微微上扬。董氏坐在底下,还是透明人似的,却也不难看出嘴角的笑意。
纳喇氏一口茶险些呛了,在那连着咳嗽好几声。
娜仁却没打算放过来, 斜眼看向纳喇氏, 她昨儿晚上没睡好, 今天说话就带着点子懒洋洋的腔调, 往那斜倚着一坐,倒是很有一股子慵懒劲, 可惜这慵懒美人, 说出来的话就不大美好了。
但听她道:“纳喇格格若是好奇我宫里小厨房的手艺,觉着得了皇上的喜欢,都说妇德容功以夫为纲, 不如纳喇格格也为了皇上的胃口屈尊我那永寿宫向小厨房上掌事儿的学学, 只是怕委屈了纳喇格格,纤纤玉手沾了阳春水,还向一个底下人学手艺。”
她说着, 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她如今也学会用古代这一套来顶人了,口上一时花花,心里对那些东西还怪不得劲的。
纳喇氏连又青又红地好一会儿,低头默默半晌,直到皇后呷了口茶都忍不住开口了,她却抬起头, 满脸堆笑地道:“慧妃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嘴里一句不经心,倒让姐姐多想, 实在是妹妹的不是。”
“我额吉就生了我这一个女儿,纳喇格格唤我声‘慧妃’也是,本宫也不介意。若是想以尊卑位次论,叫声‘娘娘’,本宫倒是也当得。”娜仁似笑非笑。
皇后忍不住好笑,见纳喇氏竟然低头呐呐应了声“慧妃娘娘说得有理”,沉下心来,微微有些震惊——到了这个地步脸上还挂得住笑,不说好涵养,养气功夫是真不错。
倒不是等闲类。
皇后微微垂眸,轻抚着膝上刺绣的金凤,扯了扯嘴角。
贤惠人也想出头了,这宫里,可要热闹了。
娜仁倒不是爱占人便宜的人,但她嘴里觉得不饶人,见纳喇氏面人一样的,她又觉着没意思了,撇撇嘴,轻哼一声,转头去吃茶果。
九儿在皇后的示意下捧了一碟果子来,笑道:“这些个都是扬州风味的果子,慧妃主尝尝。”
皇后又道:“与大家都端上些来,说来这还是本宫新得的,吃个新鲜。”
娜仁早年常吃这些——当时其勒莫格满大清的转悠,苏杭扬州一代热闹繁华,便常往那边去,娜仁这边便时常收到来自那边的新鲜东西。
这一二年间其勒莫格在京里领了御前侍卫的职,鲜少往外走动,娜仁这里的新鲜东西才断了流。
这口味如今吃来倒是怪熟悉的,她拣了梅子在嘴里慢吞吞地嚼,听清梨笑道:“这一尝就是十味坊的手艺,从前在家里也常吃。”
“我从前听人说起过,道是江南好手艺人多半养在世族与盐商豪富家中,外头的名厨多半是虚名,可是当真?”昭妃转过头看着清梨,徐徐问。
清梨先是一怔,然后轻笑着道:“哪还有这样的说法呢……南地的世族又剩下了几个?不过都是传出的虚名罢了,若是当年或许有之,如今……”她到底年轻,修行不够,神情稍带出复杂来,李嬷嬷在她身后微微拧眉,低头肃容,面色不大好看。
“那倒是了。”昭妃看她样子约莫知道自己失言,可又不知错在哪里,只低声道:“如今普天之下手艺好的,多半是在宫里了。”
清梨敛了面上复杂的神情,微微一笑:“此言有理。”
皇后将这一切尽数收入眼帘,捏了果子在自己指尖,也没送入口中,神情莫名玩味。
未多时,有人来向皇后回话,众人便散了。
从坤宁宫回去,娜仁、昭妃与清梨都是顺路,三人结伴而行,昭妃是等闲不爱将事情藏着掖着的,此时离了坤宁宫,便直截了当地问:“可是我方才言语哪里不妨头?清梨只管指出,我必然改了。”
清梨笑道:“有什么呢,不过我少时读书,知道当年江南繁华世族风光心向往之,如今才心怀感慨罢了。”
永寿宫是最先到的,娜仁与二人作别,那二人也纷纷作别,昭妃沿西二长街向长春宫去,清梨继续向前,回了启祥宫。
这会子约莫到了坤宁宫散场的时候,张氏捧着绣棚子从殿里出来,就坐在西偏殿廊下一针针地刺绣,要紧后槽牙仿佛针扎在谁身上似的,虽早知道清梨进来,也并不抬头,只等清梨脚步近了,方一撩眼皮子,哼哼着道:“总算从皇后跟前拍马回来了?”
这样的酸话素日都是有的,往日清梨或许还气一气她,耍耍宠妃的架子,保准三言两语轻飘飘气得张氏火冒三丈。
然而今日清梨却没心思打理她,冷冷看了她一眼,眸中的寒意直让张氏汗毛立起,她便潇洒回头,径自回了东偏殿。
留下张氏坐在廊下好一会儿,抚了抚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胳膊,对着贴身宫女喃喃道:“她今儿吃错药了?”
贴身宫女也疑惑了,站了一会儿,低声道:“别是在坤宁宫受什么刺激了。”
“那我可得看看她去。”张氏站了起来,走了两步,没下台阶又止住了脚步,转过身轻哼一声:“管她呢,气死了正好,老娘还能给她掉两滴鳄鱼泪。”
贴身宫女咂咂嘴:“主儿,鳄鱼泪是什么说头?”
“猫哭耗子假慈悲,掉的就是鳄鱼的眼泪。”张氏嘴里胡乱哼哼着小圈儿,心里也咂摸着滋味——你别说,一天没有那个姓李的顶上几句,心里还怪不得劲的。
只说清梨回了殿里,款款落座,殿内一时寂然无声,上下宫人皆屏声息气,李嬷嬷站在炕边脸色不大好,寻春看看二人的脸色,一摆手做了个手势让殿内宫人退下,亲自用文竹小茶盘奉上两碗茶来,一碗与清梨,一碗与李嬷嬷,问:“这是怎么了?”
然后见李嬷嬷喝了口茶就将茶碗放下,抻抻衣裳,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的样子,心里顿觉不对,见她立马要开腔,忙道:“嬷嬷且先与我说说是什么事儿,咱们小主脸色可不好看,可是在外头受了谁的冲撞?”
“叫什么小主!”李嬷嬷冷冷道,她看向清梨,摆出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姿态来,“姑娘,您是个尊贵人,不必奴婢说的,您生来就注定了会——”
“恢复李家的荣光,让祖上得享尊荣,父亲能在母亲面前挺直腰板。”清梨说着,却又冷笑一声,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李嬷嬷,冷声道:“可您说,这清禄能让祖上含笑九泉吗?我便是在宫中再得宠又如何,父亲这辈子在我母亲面前也挺不直腰板子!咱们家是降臣!背叛了旧主,吃了新主的俸禄,只怕祖宗也蒙羞,你们如今一心想要光复,所谓的光复就是送女人进宫,女人得高位,家族得恩宠,便是光复了吗?”
李嬷嬷脸又红又青,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打,胸口剧烈起伏这,站在那里半日没说出话来。
清梨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寻春见势不对噗通跪下,到底向着清梨,只拉着李嬷嬷的衣角劝:“嬷嬷,主儿年岁小,不懂事,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只管直言。可再怎样主子也是主子啊!您怎可这样对主子使脸色呢?”
“主儿什么主儿?!”李嬷嬷几乎是从肺里低低沉沉地吼出一声来,寻春不自觉地瑟缩一下,却毫不退缩。
清梨嗤笑一声,“吃着人家的饭就别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如今你我在宫中的富贵日子全仗帝王恩宠,您在这里,又是看不上人家是‘蛮子’,又教我怎样博恩宠。扬州瘦马那一套,您就要尽数搬在我身上了,可您也别忘了——”
她端坐在炕上,高高昂起头,冷冷盯着李嬷嬷,道:“我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魅惑君王谄媚邀宠,那是不入流的女人做的。”
“您先是李家的姑娘,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李嬷嬷声音已经很平淡了,看向清梨的眼毫无感情,就像在看一件货物,“您能为李家做的,就是得到皇帝的恩宠,在宫里得到权柄。会邀宠的女人,在宫里才会有好日子过。”
二人最后谁也没说服谁,寻春心疼自己主子,强按住对李嬷嬷的畏惧,伸手把她拉了出去。
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你对着主子瞪眼睛,岂不是比我更不规矩?
留下清梨自在炕上坐了半日,最后眼眶湿红地狠狠挥袖把炕桌上的茶碗甩到了地上,呐呐自语:“你们到底都瞒了我什么,到底都要做什么啊……天下百姓能有个安稳日子不比什么都要紧,什么血海深仇,旁人恨着也罢,你们有什么资格恨呢?”
她说着,自嘲一笑,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妆容半褪如梨花带雨,却并不娇弱可怜,只令人一见便觉心酸。
张氏没能按捺住一颗好热闹的心,悄悄把东边窗户支开伸个脑袋往东偏殿这边看,见寻春半抱半拉着李嬷嬷出来,没一会儿殿里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低喃道:“这是小妖婆和老虔婆闹翻了?我滴个乖乖,可有好戏看了。”
启祥宫发生的事娜仁一概不知,只知道余后几日里都没在清梨身边看到李嬷嬷的身影,直到那日一道去给太福晋请安,才看到李嬷嬷板着张脸跟在清梨身后。
石太福晋对李嬷嬷的态度也不咸不淡的,一看了她,就摆摆手,吩咐:“愿尔,带李嬷嬷下去吃茶去。”
清梨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太福晋却注意到了,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有所觉。
娜仁来这纯粹就是插科打诨卖乖吃点心的,这会喝了两口花果茶,咂咂嘴,又道:“前儿那道梅干肉馅的青团做得倒不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别提什么甜党咸党,只要做得好吃,她辣党都能当!
太福晋身边的老嬷嬷姓石,这会眉开眼笑地应着:“有、有!知道您要过来,一早就预备了,老奴亲手做的,保准比饽饽房啊、小厨房做得都好吃,这就给您端来。”
石太福晋看着娜仁,也是眉眼带笑:“你打小就爱吃石嬷嬷做的咸口青团,人都说北方的孩子爱甜口,你却不是了。”
“只要做得好吃,我什么都爱。”娜仁道:“不过我也有不爱咸口的,肉粽我就实在吃不下去了。”
石嬷嬷低声道:“不怪您说,老奴这些年,也深觉得咸口的粽子没有甜口的好吃。”
“那是你老了,老了自然爱吃甜口的。”太福晋嗔她:“快去端点心,别在这儿闲磨牙了。”
清梨端着石太福晋的药碗在手上轻轻吹着,含笑看她们说话。
石太福晋等石嬷嬷出去了,殿里只有她们三个,喝了口清梨喂过来的药,拧眉道:“药碗给我罢了,一口口喝怪苦的。”
清梨抿嘴儿一笑,双手将药碗递了过去:“不怪您说,晚辈也觉得怪苦的。”
“休学她说话,学不出个好的。”石太福晋指的自然是石嬷嬷,她口中如此说,眉眼间的亲近信重却是实打实的,此时用了药,清梨忙端清水漱盂与她漱口,娜仁从旁边小几上抓了把果子递来,石太福晋拣了颗甜的嚼了嚼,方对清梨道:“若是恼了你身边那个,发落了也没什么。”
她说着,便转过头去自与娜仁说话,仿佛只是随口与清梨一提。
清梨却愣了半晌,然后反应过来,坐在那里翘着唇角微微笑了。
春日,娜仁的永寿宫多半是繁忙的,竹笑带着麦穗可着庭院打点,前头还好说,后院里那葡萄架子却得好生照看,又得将花坛里的花打理着,院子那些花木剪枝的剪枝、培土的培土——那些可不光是花木,安人还指望着它们结果子呢。
光是桃、杏、李三样便足够令人期待的,她当日在慈宁宫花园种下的,这两年结果都不错,可谓丰收,也是宫中一景。
康熙玩心上来,恨不得把御花园都改成御果园了,到底太皇太后拦着他,才没成。前年到底却在南苑里劈出个地方单种这些果树,还道等到他日结果就到那边玩去。
不过娜仁看,结果得有日子了。
她去年又在前头庭院里离石榴树不远的地方折腾出一棵樱桃树来,是那种指甲盖大小的中国本土小樱桃,果实酸酸甜甜的,还是点果子露好喝。
那东西北方居多,太皇太后在盛京住过,还记得那酸爽的滋味,听说娜仁折腾起来,便全力支持,当时还感慨:“这些年宫里得了贡上的都是大樱桃,甜是甜了,却不比那个酸的有味。”
“可是当年盛京的味。”太后在她旁边搭茬,对那樱桃也有几分期待——她倒没在盛京住过,但听太皇太后的描述,还是值得想一想的。
娜仁前世小时候常住过北方姥姥家,姥姥家院子里就有一棵那样的樱桃树,结了果红彤彤的不大点,一个枝头上满满当当一簇簇地,几乎要压弯了树枝儿,采下来当零嘴,酸得倒牙不过吃个新鲜,若是加了冰糖熬成糖水,在井水里一湃,冰凉凉、酸酸甜甜的,入口可美了。
再有,如今她想着,若熬成果酱,八成也是好吃的。
怀揣着这样的期待,永寿宫的前院又添了东西。
那玩意倒是爱活,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果丰收。
转眼四月,永寿宫庭前的石榴花已开,娜仁命人采下一些,用竹编的精巧小篮子盛着,每个里头十来朵,送给宫中素日关系不错的嫔妃。
如皇后自然是不可少了的,清梨、昭妃、佛拉娜是不可或缺,仔细一算,她在宫里竟然算得上是交游广阔了。
当然友好范围是4/7的,董氏是素来交情浅,都没说过几句话,不算在里头。
纳喇氏不过点头之交,二月里她把娜仁得罪了一番,虽然也没结仇,但娜仁也不可能‘折节相交’啊,那不是记仇的娜仁女士的作风,她也不会为了端水强行友好。
左右也不算很讨厌,自那一次之后纳喇氏对娜仁可谓是毕恭毕敬,御花园里碰上了都得对她行个大礼那种。
乌嬷嬷后来说她可能就是试探娜仁一下,没想到试探一脚就碰上了硬茬子,自然只能恭恭敬敬地。
硬茬子本茬娜仁对此不做评判,反正关系就那么处着,也没真打算和她亲如姐妹。
纳喇氏是个圆滑人,好不容易出头试探一次,脚就踢到铁板上了,险些伤了自己,这样下来,也是挺心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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