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淳宁四年, 京城百姓看了两场热闹。
一场是新科进士簪花游街,朝堂上多了位人如谪仙的探花郎。许多京城女儿一见探花误终生,再也忘不了他。
另一场是监察院都督霍决娶妻。新娘不知是哪里人谁家女, 然三品霞帔, 十里红妆,绕城一日,一步便登到了许多女子须得用一辈子熬着才能等到丈夫挣来的诰命。
这一日, 霍都督娶妻,惊动了整个京城。
霍府大门敞开,一整日送礼的宾客络绎不绝。就连诸位阁老, 也都派遣家中子弟送来贺礼。当然并不留下坐席,送了贺礼就走了。
全了礼数。便不结交也不能交恶。
有趣的是, 霍决其实从未给任何官员发喜帖, 没有邀请任何人出席他的婚礼。
但从二月里霍都督将要成亲的消息散播开, 大家便兵荒马乱地给霍决准备贺礼了。以至于这两个月, 各大金铺、珠宝行、珍宝行的生意格外兴隆。
只虽然没下喜帖, 这一日的霍府的喜宴上, 还是依然坐满了宾客。
权势, 不外如此。
在这些不请自来的宾客的见证下,霍都督和新娘拜了堂。
一拜天地——
苍天厚土为证, 今日我与温氏蕙娘,遵父母之命, 从媒妁之言,结为夫妻。同心结发, 永不分离。
二拜高堂——
对着空空的桌案椅子,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兜兜转转,还是我与他。既如此, 好好地过日子。
夫妻对拜——
他看到她拢在袖中的手,她看到他的缂丝黑靴面。
一福身,一揖礼。
一声“礼成”,从此是夫妻。
一条红绸,牵入洞房。
只今日霍府喜事没有女客。洞房只能是女客和家中亲戚男子才可以入内观礼。
宋夫人庆幸霍都督还想着留下自己,让新娘子不至于真的孤零零一个人。
这霍都督,怎么说呢。
宋夫人一时觉得他似乎也没外面传的那么可怕,一时又想着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言,暗暗为新娘忧心。简直天人交战。
温蕙坐在床边。听着有一些脚步声纷沓而至,有些人进了卧房。
做全福人的宋夫人似乎“呀”了一声,温蕙能想象出这位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是又怎么了?
黑色的缂丝靴面出现在视野里,站在她身前。
霍决低声道:“蕙娘,屋中人,都是我的兄弟,莫慌。”
霍决说完,缓缓揭开了开喜帕。
那女子抬头。已不是当年青涩的小姑娘,面庞皎洁,眸如水洗。虽无羞涩欢喜,但也没有忧伤怨恨。
只要不怨,就好。
不怨,霍决就心满意足了。
从此以后,她是他的妻。
温蕙目光扫过屋中之人。
监察院有左右二使八大行走,如今,屋中以康顺念安为首的,正是十人。
怪不得宋夫人刚才会吃惊、犹疑,因为八大行走中,只有五人是净身之人,另有三人明显是普通男子。
喜娘端来了酒杯。
霍决拿起酒杯,递了一只给温蕙。
温蕙接过来,与他交臂。
自幼订亲,一晃十余年,兜兜转转才成了夫妻。四目相对了片刻,一起饮了合卺酒。
合卺同牢,共尊卑,自此相亲不相离。
霍决摔了酒杯。
喜娘看了看,道:“一俯一仰,大吉。”
屋中男子们轰然道好。
宋夫人心想,总算稍稍有些喜庆气氛了,不容易。
宋夫人才闪过这念头,霍决转身,对众人道:“今日起,她是我妻子,你们嫂嫂。若他日我有什么,望你们待她如待我。”
宋夫人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监察左使念安反应快,“呸呸呸”了三声:“我嫂嫂听着呢,可说点吉庆的!”
大家哄堂大笑。霍决也笑了。
待笑完,霍决道:“总之,有我,便有你们。有我,便有她。”
霍都督声音不大。
可他这话说完,宋夫人是真实地感受到他的确是那个传说中的人了。就连她站在新娘身边,都感受到了有如实质的威压。
男子们都不笑了,一起叉手:“哥哥放心,有我们,便有嫂嫂。”
霍决转头去看温蕙。
温蕙也正看他,似有些怔。
见他看过来,她转过头去,看了看众人,福身:“见过叔叔们。”
十人一起回礼,恭恭敬敬:“见过嫂嫂!”
温蕙道:“未知叔叔们如何称呼。”
行走们不知道她来历出身,但看得出来她言语神态带着大家气度。俱都不敢轻慢,挨个报上了名字。
待一一相认了,十人先退出去。霍决道:“我去前面招呼客人,你先歇了。”
温蕙点点头,霍决又看了看她,确定她平静无事,出去了。
呼啦啦一下子,卧室中就空了。
这房子以前是伯府,后来牛贵又修缮扩建过,上房的进深比一般的房子深得多,众人一走,显得特别空阔。
温蕙转向宋夫人:“劳累夫人了。”
哪有新娘子还招呼这些的。宋夫人又心酸起来,忙道:“夫人客气了。”
温蕙问:“夫人用过饭了吗?”
“用过了。”宋夫人道,“府中管事十分周到,夫人不用担心。”
温蕙道:“劳累夫人到这时候,实是我们厚颜,这就叫管事送夫人回府,不要府上担心。”
她说话全然是官家夫人做派,稳妥又舒服。
宋夫人今天一天对这位霍夫人充满了猜想,怎么都猜不出来她的出身。这时候不免想,这莫非是……哪个落马官员的妻子?叫霍都督看上了,自己娶了过来?
她谢过了温蕙,只该走的时候,欲言又止。
喜娘已经被带下去用饭了,房中并无别人。温蕙道:“夫人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其实……”宋夫人吞吐道,“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其实,看着再好的人,也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其实宋夫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一整天了,不说搁在心里难受。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难受的婚礼。
“我看着都督是把夫人放在心上的。”她说。
呼啦啦新房里进来一群男人,可把她吓了一跳。可再想,监察院霍决,似乎传说天煞孤星的命,没有家人了?这一群,就是跟他一起爬上来的人,也算半个家人了。
霍都督说那几句话的时候,尤其那什么“有我,便有她”,哎呀,宋夫人的心脏都忍不住跳了两跳呢。莫名就觉得耳根热。
热完,才想起来……他是个阉人啊。
顿时失落感占满了心口,说不出的难受。
到临别,便忍不住想跟这位霍夫人说点什么,只说了又后悔,明明丈夫叮咛过不多看不多问不多嘴的。
她忙道:“我吃了酒了,说些醉话,夫人便当没听见。”
宋夫人是个圆润温婉的普通妇人。她身上有一股子温蕙喜欢的烟火气。
都是柴米油盐的味。
温蕙抿嘴一笑:“夫人说的对,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她道:“若都有心好好过日子,不怕过不好。”
怕的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懂你,你却不懂我。
宋夫人吁了口气,道:“可不是嘛。”
放心地离去了。
再没旁人了,温蕙道:“帮我脱了大衣裳。”
一顶翟冠,三四斤重,压在头上一天了。
婢女们拥上来帮她拆冠子,摘霞帔,解衣裳。
温蕙道:“我要洗澡。”
婢女们道:“上房的净室有浴池,随时可洗。”
温蕙惊讶。
因着婚前的讲究,上房要做新房,她便没有踏入过上房。
上房是小安收拾的。他两头跑,来来回回问过她许多次。这叔叔虽非血亲,却对他兄长有一颗炽热的心。
温蕙原不曾在意过新房要收拾成什么样子,没有任何要求。但他问得多了,也便开始想。想一想,自然而然便有了要求。
如今看着,细节处,凡她提的,果然都照着弄了。
只净房什么的,没人提过。
温蕙脱了外衫,拆了发髻,卸了妆容,去了净房,吃了一惊。
比旁人家的卧室还大,水汽氤氲间,白玉池子神仙瑶池似的。婢女们已经倒了花瓣进去。春日里已经有了新鲜的花瓣,不必用干花瓣了。
香气四溢。
温蕙褪了衣衫,踩着台阶下了水。水温微烫,正正好。
温蕙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没有人不喜欢享受,温蕙自然喜欢。
只这奢靡的程度,让人有些心惊。
婢女们跪在池边,为她按摩肩颈手臂。
这两个月温蕙早就发现了,霍决的婢女们十分精于此道——那些奢侈的、精致的、周到的伺候。
可以想见霍决平时过得是什么日子。
他是个大人物了,跺跺脚,便有许多人吓得抖如筛糠。
譬如陆正之流。
温蕙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问:“都督房中,有其他女子吗?”
婢女们道:“没有了。”
温蕙问:“之前有个叫蕉叶的?”
婢女声音微颤:“她,许久没看到她了。”
温蕙睁开眼,看了眼婢女,蹙起眉。只是内宅寻常问话罢了,她既作了霍决的妻子,自该把内宅理清,婢女怎地怕成这样?
只婢女跪在池边,将头伏下,额头触着白玉池,头发都湿了。
罢了。
“起来。”温蕙不再问了。
今日为了戴冠子,头发上抹了许多发油,温蕙便将头发也洗了。
待出来,裹了寝衣,回到卧室。侍女们帮她擦头发。
大布巾缓缓地吸去水分,从发根到发梢过一遍,便换一块。
头发快要干的时候,有婢女来禀报:“左使来了。”
温蕙吃惊,这个时辰了,小安来上房做什么?
他不是普通的小叔子,他是个阉人,有许多避讳可以不在意。但即便这样,他在这个时辰再过来也是不合适的。
“他说了有什么事吗?”她问。
婢女道:“左使说有话说,请夫人到门口那里听一听,他不进来的。”
温蕙披衣而起,走到了门口,果然看到门上投着一个影子。
她唤了一声:“三叔?”
小安的声音响起:“你们都退下。”
他在这个家里说话有分量,不亚于霍决。婢女们鱼贯退下,阔大的房间里似有回声似的。
小安隔着一道门,与温蕙说话:“嫂嫂。”
“嫂嫂,我知道你嫁得心不甘情不愿。”他道,“我知道我们比不了你前头那个人,可能在你心里,我们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但我哥哥,念了你许多年。”
“真的许多年。”
“我一直羡慕哥哥,在这世上能有个人让他这样记挂着。”
“我就没有,所以,我一直都帮他记挂着,所以,我懂他。”
“你这样到了哥哥身边,他若再让你走,我们这前半辈子,那就算是白活了。”
“他想过让你走的。是我劝住了。”
“嫂嫂,你要恨,就恨我念安。”
“不要恨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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