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周从凛双手枕在脑后,安安静静在小榻上躺着。余安半晌没听见他吩咐自个,以为他睡着了,偏头一看,却见周从凛睁着个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来。”周从凛掀了掀眼皮。
余安凛神,缓缓凑了过去。
“你说,晚霁她——”他顿住话头,忽然没了声音。
余安摸不准主子的心思,试探着问:“晚霁姑娘怎的了?”
周从凛嘴里含着饴糖,甜味在嘴里化开,从喉咙间直至沁入心脾。
他吃完糖,似乎很是随口一提道:“你说我近来是不是要去看看大夫?”
方才不还要说晚霁姑娘么,这会子怎的又说病了。余安心疼一个咯噔,他赶快问:“您哪不舒服?可要奴才现在就要去请大夫?”
周从凛嘶了一声,慢悠悠地,带着几分迷惘,又似乎有些不自然:“我觉得心火太旺,近来总是莫名其妙就来气。”
余安心头石头落地,那这病看来只有晚霁姑娘能治。他别过脸,自个偷笑两声,随即正色道:“您是怎的会来气,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就晚霁——”他又不说了。
余安耐着性子:“那晚霁姑娘知道吗?”
周从凛:“许是知道吧。”
余安心道:您这自个都摸不清晚霁姑娘知不知道,奴才怎么给您支招啊。
“奴才觉得……”他心一横,严肃着一张脸,咬牙道:“您这不是生病,是,是太关心晚霁姑娘了。”
“就这?”周从凛鄙夷。
余安深吸一口气:“奴才的意思是说,您很在乎晚霁姑娘!”
在乎?
周从凛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余安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是吗?”他眯了眯眼,怀疑的目光在余安脸上扫来扫去。
余安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壮着胆子说:“您喜欢晚霁姑娘!”
周从凛霎时冷笑一声:“爷喜不喜欢你清楚?”
余安硬着头皮:“公子,您那是当局者迷。”
“依奴才看,您就是喜欢晚霁姑娘。”余安瞟他一眼,小声嘀咕。
“什么吃的玩的都想着晚霁姑娘,不让她干脏活累活,去哪都带着。”余安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声音带了些底气道:“左右您对晚霁姑娘就是不一样。”
周从凛怔愣住。
“她打小就跟着我,我对她好怎么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辩驳。
余安摇头叹息:“公子,奴才也是打小跟着您,没见您对奴才有多么关心啊。”
“你少给我放臭屁。”周从凛嗤了一句。
余安觉得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那晚霁姑娘,就是天上的星星,那是半点都不能染尘的。
“公子,您想想。”余安小步又挪近:“旁人多看一眼晚霁姑娘,您心里是不是都想提刀砍了那人。”
???
我哪有这么暴力。
周从凛剜他一眼,随即又忍不住想,盛炳摸晚霁头的时候,他心里咕噜噜冒着酸气,还有直往迸的怒气,恨不得头都给他打爆。
“您再想,晚霁姑娘高兴,您是不是也高兴,她难受,您也是不是也难受?”
周从凛垂眸,睫毛轻颤着。
“还有啊,您就喜欢她时时刻刻在身边,见不着心里就会挂念。”
“最重要的是,您会觉得有时候眼里只有她,哪怕她流鼻涕,灰头土脸,您也觉得好看。”
余安还在不遗余力地找证据,可周从凛却像是刹那间失聪,什么也听不见了。
唯有晚霁那双眸子涌现在脑海中,她淡然温和地看着他,音容笑貌在这一瞬间全都鲜活了起来。
从七岁到如今,每一个日夜,是晚霁陪着他上树抓鸟,陪着他钻洞胡闹,是晚霁会在他挨打时偷偷给他送糖,会在他受伤时给他上药。
除了晚霁,只有晚霁,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
他这十来年的人生,通通与晚霁捆绑在一起。
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所以才会在乎关于她的一切。
周从凛蹭地一下起身,他眼里亮光逼人,像是攒着一簇火,从星星点点,直至燎原。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嘴角的笑遮都遮不住,自个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眼角眉梢都在飞扬。
余安松了一口气,他抬头望向屋顶房梁,觉得自己真是不得了。
何等艰巨的任务啊。
周从凛忽然又刹住脚,有些烦躁地问:“那她如何?”
“什么如何?”余安下意识问。
周从凛耳尖通红:“就那什么我。”
余安回过味来,只是想到晚霁那双漆黑眸子,从来都是半分情绪都瞧不出来。他有些犹豫,咳了一声道:“公子不如去问问姑娘?”
周从凛瞪他一眼,这话怎么问?
难不成他上去就摁住人,吊儿郎当问她:喂,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吗?
然后再一通横眉冷眼地威胁:必须对我有想法,我就是看上你了,没得跑。
***
尚且还在晒槐花瓣的晚霁是不知道他所想的,她在廊下绣着荷包,那荷包是藏蓝色,上头用白金线勾勒着祥云。
周从凛平日里不喜欢那些个挂饰,便是连块玉佩也没有。公子哥儿些哪个不弄些名堂在身上,他却是闲着累赘。
晚霁垂眸看着线,冷不丁面前罩下一团黑影。
“姑娘这是要给公子的?”余安移开脚,细细瞅了一眼。
她动作一滞,笑了笑没接话。
余安无声偷笑,又故作遗憾道:“这么些年,倒没见过公子戴这些玩意。”
“只是瞧那槐花开得好,一时兴起。”晚霁放下东西,抬眸瞧他:“可是有什么事?”
余安心道:我就随便来探探口风,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见没杌子,自个往那廊下石栏上一坐,也不管干不干净了,神神秘秘道:“方才不知道那个丫头说的,说是夫人瞧着约莫是要给主子相看了。”
晚霁面色不变,只略微讶异道:“是吗?”
怎么可能是,都我瞎编的。
余安心里打着算盘,又是好一通胡扯:“好似是说咱主子心性不定,趁早给他定一户人家,叫他收收心。”
槐花晒在太阳下头,阵阵微风吹来清香,小小的竹片筛子上头,金黄一片。往旁边一点,是一颗大得仿佛能遮天的槐花树,落下的花瓣在风中连地打着旋儿。
晚霁视线转过去,又转回来,漆黑眸子落在余安身上。分明是温和带笑的,余安却不知怎的觉得有点紧张起来。
“是该收收心。”她略带了些戏谑。
余安觉得有点尴尬,他别开脸,打着哈哈道:“是啊是啊。”
“只是你同我说什么?”晚霁又问。
余安正义凛然:“姑娘你就别捉弄我了,谁都知道若是爷有什么心思,你便是第一个知道的。”
“您瞧瞧,若是公子真要那什么,他会同意吗?”余安压低了声音。
晚霁重新拿起针线,眼皮下垂着,叫人瞧不见里头的情绪,淡淡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余安一时之间没摸清楚这话的意思,他拧着眉,心想是不是还得再说清楚一点儿。
“干什么呢?”周从凛晃着步子走进廊下。
冷不丁地听到他声音,二人俱是一怔。
“公子,您不是要出去么?”余安迅速端正站好,心道这位主儿怎么不按剧本走。
周从凛飞快地看了眼晚霁,漫不经心开口:“你管我出不出去。”
余安悄然叹气,我就是一个工具人。
“给我绣荷包呢?”周从凛大咧咧凑到她脸边,伸长脖子瞧了一眼。晚霁绣的也是槐花样式,她心细,一针一线都恰到好处。
周从凛心里都快乐开了花了,面上却装作淡然自若。他将她手里的绣绷拿掉,随意往木篮里一搁,昂着下巴道:“走,出去。”
晚霁那东西才绣了一半不到,她起身,疑惑地问:“去哪?”
周从凛没说,拉着她手腕就走。
以前不觉得,现下拉着那截子手腕,竟感觉会轻易折断似的。
他走在前面,悄悄勾唇。
后头的余安目送着两人离去,觉得这温暖舒适的春日,莫名生出来一股子秋风萧瑟的错觉。
“汪。”大黑叫了一声。
余安埋头去瞧,不知什么时候两只狗已经一左一右坐到了他旁边。
他心有感应,将两只狗扒拉到自己脸旁边:“只有我们仨相依为命了。”
这头周从凛却是带着晚霁去了阿月家。
“邵铎在人家店外蹲了好几天。”周从凛远远望去,啧了一声笑说:“你瞧他,跟个哈巴狗一样。”
邵铎这会正给阿月打着扇子,他满脸笑意,而阿月惬意地眯着眼,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嘟囔着什么。
“阿月。”晚霁抿唇笑着唤她。
“晚晚。”
阿月霎时睁开眼睛,她喜笑颜开,连忙朝她招手,“我方才还念叨你,你便咻的一下就出现了,真是神了。”
阿月父亲最近身子不大好,这店铺只有阿月看着。见晚霁来了,她索性也直接关了门,将人迎到了里院去。
“来来来,喝茶。”阿月招呼着人,邵铎也跟着进进出出。
四人落座,晚霁也确实有些口渴了,她端起茶盏将那一杯喝了个底儿朝天。
阿月见状正要给她添茶,却见周从凛仿佛是生了三个眼睛一般,手一伸便在阿月之前提起茶壶给晚霁倒上了。
他眉眼不同于以往凌厉中带着桀骜,倒茶时侧着脸,下颚骨仍旧流畅锋利,却罕见地唇角带着柔和笑意。
晚霁握着茶盏,忍不住眼底流露出无奈来。
阿月怔愣住,眼珠子几乎钉在了他俩身上,这俩人,看起来有情况啊。
她也没少听说坊间的传言,可看着两人相处的方式,心底到底没多想。只是几人相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周从凛给晚霁斟茶。
想着想着,阿月恍惚了一瞬。
确实也是这么多年了。
她第一次见晚霁其实是很早了,那时候她应该才六岁。
她幼时一直都贪玩没定性,喜欢在坊间瞎逛,那天毫无预兆地将晚霁撞倒在地,她似乎磕破了膝盖,却还是一言不发地起身,连一个蹙眉的表情都没有。
阿月走街串巷,见过许多人,但没有一个人像晚霁那样。
小小的姑娘,流血了都不喊一声疼。
她那时候也小,下意识胖乎乎的手就拉住人,问她叫什么,她却冷淡又警惕地看她一眼。
“放开。”声音根本不像几岁的孩童清脆,有些沙哑。
阿月被她说的一愣,下意识就松开了人。
她性子烈,从来没有小孩子敢这样跟她说话。
阿月两步追上去,打量着她的身上,穿得很破烂,像是乞讨的乞丐,可她没有一个碗。
她戳了戳自个的小指头,忍不住开口:“喂,你要不跟我回去吧,我家里有好多药,给你敷一些。”
衣衫褴褛的姑娘转过身来,紧紧盯着她:“有馒头吗?”
幽深漆黑的双眸终于有了情绪,那是一种叫迫切与渴望的情绪。
阿月不明白有伤在身不是应该先治伤吗,她忍着没问,郑重地给了她两个馒头。
然后晚霁走了。
京城里不是没有小乞儿,可没有晚霁那样的。
她看着她走远,夕阳下小小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再后来,她又见到了她。
而那时候,她叫晚霁,是周府的奴才。
“你手那么快给人家倒茶,是不是有什么鬼心思。”邵铎瞟了一眼,冷笑道。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陡然一静,阿月连忙在桌地下掐了邵铎一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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