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双手捧埙, 试了试音,开始吹了起来。
那埙声低沉悠扬,苍凉而幽远。萧彧侧耳听着,神思仿佛穿越亘古沧桑的时空, 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家园, 那里有他熟悉的林立高楼, 交错的道路, 闪烁的霓虹, 还有他亲爱的父母, 敬爱的师长, 友爱的朋友,唯独没有他。
下一秒, 他恍若置身于无边雪原, 周遭一切都已被冰雪覆盖, 他熟悉的一切全都消散,整个世界只剩下他, 他茫然四顾, 疯狂奔找,都再也不见那些熟悉的踪影。
“郎君,郎君。”有人轻轻唤他。
萧彧回过神来,看见向阳正一脸不安地看着自己。脸上有一只小手在轻轻摩挲, 他低头一看, 是阿平在摸他的脸,他抓过阿平的手,发现他的手是湿的, 便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竟是泪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泪流满面。
阿平抬起胳膊,不安地搂住了萧彧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颈侧。他虽然小,却能够感受得出大人的情绪。
萧彧转过脸窘迫一笑,擦干脸上的泪水:“你吹得太好了,我想起一些往事。”
向阳小心试探着说:“对不起,勾起了郎君的伤心事。郎君若是愿意,也可以同我、们倾诉一下。”
萧彧摆手:“些许小事,不足为外人道。你学这个多长时间了?”
向阳看着手里的陶埙,说:“我自记事起便带在身边,也不知是谁给的。无事就吹一吹,也无人教,自学的。”
萧彧惊叹:“无师自通,你是天才啊。”
“郎君谬赞,雕虫小技罢了。”向阳被他夸得耳朵都红了。
萧彧问:“你方才吹的曲子可有名字?”
向阳摇头:“并无。”
萧彧说:“你吹这曲子时想的可是什么?不妨为它起个名字。”
“请郎君赐名。”向阳抱拳。
萧彧笑道:“我就不献丑了,你是创作者,最有权力命名。你可想过将这曲子记录下来?”
向阳摇头:“我也未曾学过音律,不懂如何记录。郎君可懂?”
萧彧知道古代乐曲因为缺乏简单有效的记谱方式而遗失良多,他倒是知道简谱记录法,但这里的人都不会阿拉伯数字啊,他要是用了阿拉伯数字,不就穿帮了。
“我也只懂简单的宫商角徵羽。凛之你懂音律吗?”萧彧不经意间发现裴凛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正站在走廊上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们。
裴凛之没有回答他,而是说:“是不是该给阿平沐浴了?”
“对,是该沐浴了。”萧彧一边答应,还不忘对向阳说,“想要你有空不妨研究一下音律,你很有这方面的才华,别浪费了。”
裴凛之走过来,从他怀里抱过阿平。
萧彧站起来:“我来,你去抄书。”
裴凛之不理会:“我帮你打水。”
吉海和居岩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正从外面跑进来,吉海忙刹住脚步:“师父,我来给郎君打水。”
裴凛之问:“居岩没去水深处?”这两人去溪里洗澡了。
居岩连忙说:“师父,我没有。我都是在水浅的地方洗的,师兄可以作证。”
吉海也说:“师父,他没去,我看着呢。”
萧彧问:“居岩学会游水了吗?”
“学了一点。我今天还试了一下郎君教我的溺水自救办法,真的能够从水中浮起来,我以后都不怕溺水了。”居岩兴奋得手舞足蹈说。
“可以啊,孺子可教也。”萧彧笑着说。
“那也不能随意下水。”裴凛之严肃地说,他无奈地看着萧彧,殿下又在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急救办法了。
向阳坐在石桌边,看着他们几个人有说有笑,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这样的话题他插不进去。今日好不容易觅得一个知音,结果还是没能把握住机会,他要去好好研究一下音律,再编一些曲子,好吹给萧郎君听。
萧彧洗完澡出来,阿平被几个大孩子带着一起玩游戏,吉海抱着阿平,被居岩和鱼儿几个追着,似乎是在玩捉贼的游戏。
阿平兴奋得哈哈大笑,其实他什么都不懂,就是很多人陪他玩,他觉得开心。
萧彧说:“你们都洗过澡了?这会儿跑得满头大汗,一会儿又得重新洗?”
吉海停下来:“好了,不玩了,都散了。”
阿平见到萧彧,便朝他张开手臂,要抱。萧彧接过来,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把,宠溺地笑:“你又没跑,怎么也满头大汗。”
随手扯下挂在廊前竹竿上的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萧彧从石桌上拿起一把粽叶扇,摇着进了屋。裴凛之还在灯前伏案抄书。
萧彧从他身后看了一眼,他的字介于隶书和楷书之间,非常工整漂亮,适合初学者用。萧彧注意到他鬓角的汗水:“热?”
“还好。”裴凛之抬头看他一眼。
“擦擦汗。”萧彧将肩上的帕子递给他,给他扇了扇风,结果灯火摇曳,差点就灭了。
裴凛之忙伸手挡住风,笑着说:“别扇了,不打紧。”
萧彧便停下来,但他不扇风,也不等于没风,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又让火苗剧烈晃动起来,萧彧皱起眉头看了一会,抱着阿平出去了。
裴凛之扭头问:“郎君要去哪儿?”
萧彧说:“就在外面。”
裴凛之说:“出门叫上吉海。”
“知道。”
萧彧出去了一趟,阿平不见了,拿了一块丝绸回来。
裴凛之好奇问:“郎君拿这个做什么?你还会缝衣服?”
“不是缝衣服的,我要做个灯罩。”
没有白纸,黄纸糊灯笼光线太暗,便用丝绸替代。灯罩简单易做,用竹条扎成一个灯笼状,将绸布包在外头就行。
丝绸是素纱,没有颜色,又很薄,透光性好,罩在灯上,能挡风,又不影响照明,再也不担心灯被风吹灭。
裴凛之抬头冲他温柔一笑:“谢谢郎君。”
萧彧看着他的笑容,甚是受用,他用扇子给裴凛之扇风:“你看,这样就不怕有风了。”灯被素纱一挡,外面再大的风都不会再受影响。
裴凛之感动至极:“郎君不用给我扇风了,我自己来。”
萧彧手里的扇子缓缓扇动着:“你写你的。我给你打会儿扇子。”
裴凛之不敢辜负他,便收敛了心神安心抄书。
萧彧看着他抄书,思路就慢慢飘到活字印刷术上去了。
比起来,活字印刷术显然实用性更高,雕一套字,适用的范围特别广,对雕工来说是极其省心的做法。
但到底要不要弄活字印刷呢?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发明,他若是搞了活字印刷,那也太对不起毕昇了。
不过现在这个时空还有毕昇吗?好像从东晋后就已经跟他熟知的历史走向不一样了。
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没关系了,毕竟印刷术是推动社会进步必不可少的条件。
“郎君!郎君!”
萧彧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裴凛之正看着自己:“怎么了?”
裴凛之眼中有些担忧:“郎君在想什么?”
萧彧“哦”了一声:“我在想印刷的事。”
“印刷有什么问题吗?”裴凛之问。
萧彧说:“暂时没什么问题,就是觉得每本书都要雕一整套版,对雕工师傅来说太过辛苦。”
裴凛之笑了:“但也比手工抄写要快太多了,只需辛苦一次,以后就能做出无数本书来。”
萧彧到底还是没把活字印刷术说出来,雕版印刷才刚刚弄出来,就马上弄活字印刷,他估计身边的人要把他当神来膜拜了。
毕竟从雕版印刷到活字印刷,经历了起码有两三百年历史呢。
萧彧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裴凛之小心地问:“郎君有心事?”
萧彧一愣,否认:“没有。”
“郎君今日听曲时,想起了什么?”
萧彧心想,果然还是被他看见了:“就是想起了从前家中的事。”
裴凛之放下手中的笔,双手抓住萧彧的手:“郎君想家了,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去的。”
萧彧露出苦涩的笑容,他永远也回不去了啊。
裴凛之见他这样,心疼得不行:“对不起,郎君,又勾起你的伤心事。郎君莫要伤心,凛之陪你。”
萧彧红着眼眶点点头:“谢谢凛之。”
裴凛之适时地松开手,换了个话题:“我想问,学塾开学之后,赖峰几个人要住到学塾去吗?”
萧彧说:“我原是这么打算的,其实他们住在这边也有好处,起码你就不会总是担心我的安危。”
这一点裴凛之也承认,这几人武功他也摸不透底,肯定要比吉海强多了。
新刺史又要上任,还真有点叫人不放心,有他们在,要多几分保障。
裴凛之提议说:“那便让向阳和关山搬去,让赖峰留在这边。暗卫习惯独来独往,三人挤一个房间不太合适。”
萧彧非常惊奇:“你居然还会关心他们的私人空间。”
裴凛之转过脸去,拿起笔开始抄书:“郎君要是想留他们住这边就算了。”
萧彧笑了:“那就让向阳和关山搬到学塾去住,赖峰留下也够了。”
裴凛之的嘴角翘了上去,他很快又将它拉了回来。
第二日,萧彧便找赖峰三人说了住舍安排的问题,关山倒是满口答应:“没问题,我搬过去。”
向阳则有些迟疑:“我——”
萧彧问:“向阳不想搬吗?”
赖峰说:“向阳不想搬,那便我搬。”
向阳连忙说:“不,还是我搬。大哥你留下来保护郎君和阿平。”
萧彧笑道:“学堂那边是冷清了些,但是房间布置不会比这边差。那边房间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可以先去看看,缺什么跟我说,我再着人添置。”
向阳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谢过郎君。”
萧彧离开后,关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多少,无非就是些换洗衣裳,再就是他的剑。
向阳则没有动,只是看着床头的陶埙发愣。
赖峰说:“十三,你不愿搬?”
向阳扭头看着他,有些赧颜:“没有。”他开始慢慢收自己的东西。
赖峰说:“当初主上是说过要将你俩送给郎君,我记得当时你并不高兴,所以我也一直没跟郎君提这事。要不我现在去跟他说,让他将你收了?”
向阳的耳朵都红了,恼羞成怒:“大哥你别说了。我没那个意思。”
一向不苟言谈的关山突然说:“大哥你要说的话千万别提我啊,我没那狗胆,还不够裴公爷砍的呢。”
赖峰叹息:“十三,我知道你钦慕郎君,我们也打心底里敬服他。你们也都看到了,郎君斗南一人,世上已经无人能出其右,不是我等可以亵渎的。把你的心思收一收,好好为郎君办事,将来若能成事,我们便是肱股之臣,在郎君心中自会留下一笔。这不比自荐枕席强?”
向阳抿紧唇,点了点头。
六月初一,学塾正式开学。
来自周边四个村子的一百多名学童集中到了白沙村的学塾,学童中,男女比例极为悬殊,外村仅有一个女童,还是跟着兄长一起来的,余下十几名女童皆是白沙村的。
外村的孩子见到气派敞亮的学塾,都异常激动,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青砖瓦房,现在居然有机会进去上课,想想都令人激动。
第一日没有正式上课,只是熟悉环境,分班、分发书本,嘱咐学塾纪律,普及安全教育。夫子们还给本班的学童讲了一两个劝学故事,就放了学。
萧彧目送大大小小的孩子欢欣雀跃地散学回家,胸中生出了莫大的成就感。
第一所学校就这么建立起来了,他希望以后还会有第二所第三所……就像星星之火,能成燎原之势。
他也知道,这条路任重而道远,但至少,他们已经走在路上了。
萧彧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裴凛之那个愿望来,对他来说,这条路太难了,但也不是完全不值得去做,不是吗?
萧彧负责二三年级的算术,还是他原来教的那些孩子。
每次上课,他都将阿平带上,因为帮他带孩子的小春上午也要上课。
小家伙有一套特制的课桌和椅子,也像大孩子那样,坐在课堂里听萧彧讲课。
阿平已经很能适应课堂了,很多时候,他能安静地坐着,学大孩子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听课,虽然他根本听不懂。
有时候也会坐不住,毕竟爱玩好动是这个年纪孩子的天性,他会从椅子上下来,学着萧彧的样子满课堂巡视,他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逗大孩子们忍俊不禁。
这个时候萧彧便会求助关山,关山这个课最少的武术教练便会来将人抱走,带到外面去玩。
阿平很适应学塾的生活,因为人多,他爱热闹,大孩子们都宠爱他,一到
课间,便带着他四处玩。
六月初六,是阿平周岁生日。
为了庆祝阿平的周岁生日,萧彧决定亲自下厨,在小厨房给小家伙准备一顿丰盛的生日宴。
为了准备这顿生日宴,许久未上山打猎的裴凛之准备上山去打猎。
未料从初五开始,今年第一场飓风便来了。
为了学生的安全,学塾第二便放了假。
今年可谓是风调雨顺,从入夏到现在,都没有刮过飓风。
萧彧还在暗自庆幸,希望闵翀他们也一切顺利,能够早日返航。
这场飓风并不算大,只是带来了充沛的降雨,原本燠热的天气被一扫而空,顿时无比清凉。
因为这场飓风,阿平的生日宴也要被迫简朴起来。
裴凛之没法出去打猎,连平时常见的海鲜都没有了。
萧彧便安排杀了一头猪,又杀了鸡鸭,还做了一锅豆腐,准备简单做一做。
萧彧在厨房忙活的时候,阿平便被小春看着。
几个孩子打着油纸伞、戴着斗笠,光着脚丫在院子里踩水泡玩。
阿平很喜欢水,见他们玩,也想去,但小春不让他去淋雨。
小春去上了一趟茅房,回来便发现阿平已经跑到院子里去了。
他没打伞,没戴斗笠,小脚丫在青砖地板上踩得欢快极了,几个孩子追着给他打伞,他还到处躲。
平时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小胖子,这会儿倒是跑得飞快。
小春一着急,直接冲进雨中:“阿平,你不能淋雨。”
几个人围追堵截,终于将这个灵活的小胖子逮住。小春给他换掉淋湿的衣裳,换上干净衣裳,他还不太乐意,扭动着身体还要出去玩。
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了,谁也没放在心上。
中午这边宅子里的人陪阿平一起吃了顿生日宴,向阳和关山也都过来了。
饭后,萧彧还按照传统,给阿平张罗了一个抓周仪式,放上毛笔、书本、算盘、木剑、小葱、木尺、银块、蜜饯等物品,赖峰还在其中添了一枚玉章。
眉心点了一点朱砂的阿平像个小福娃,坐在席子中央,左看右看,最后朝蜜饯爬过去,抓起来放进嘴里。
大家都笑起来,萧彧说:“果然是个小吃货,很好,说明有口福,一辈子衣食无忧。再抓一个,阿平。”
阿平看着他,朝他的方向爬来,然后抓起了萧彧身前的一把木尺。
赖峰大喜过望,但又不敢表露出来,憋着看向萧彧。
萧彧抱起阿平,笑着说:“抓了尺子,挺好。说明我们阿平心中有尺度,将来是个公平公正的人。”
赖峰知道,尺子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可以解释为丈量天下,也可以代表制定规范,不管怎样解释,寓意都是极好的。
萧彧用手点着阿平的鼻尖:“阿平满周岁啦,祝我们阿平平平安安、健康长大,要是能早点说话就更好了。”
阿平坐在萧彧怀里,打了个哈欠,开始昏昏欲睡。
萧彧便说:“我带阿平去睡午觉,你们把东西收了。”
睡了午觉醒来,萧彧发现平时总比他早醒的阿平还在睡,便替他拉了拉薄被,发现这孩子的脸色有些发红,太热了吗?
他伸手摸了一把阿平的额头,发现烫得吓人,顿时有些慌乱,阿平发热了。
阿平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小家伙自从来崖州后,从未生过一场病,适应得非常好。
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热,萧彧赶紧起来,对正在案前抄书的裴凛之说:“凛之,阿平发热了。”
裴凛之放下笔回头:“烧得严重吗?”
“很烫,怎么办?”萧彧急匆匆去搓帕子来给阿平冷敷。
裴凛之也过来了,摸了一下阿平的额头:“真的很烫。他从来都不生病,今天怎么病了?”
萧彧紧张地说:“我也不知道。送他去医馆吗?”
裴凛之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雨还在下着:“家里只有敞篷的大车。”
萧彧说:“你赶车,我披蓑衣,抱着阿平去医馆。”
裴凛之说:“好,我去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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